檐布本能地奔跑起来,喊叫起来,声音十分之大。他边跑边喊,边喊边跑,很快就气喘吁吁了。这个时间点,岩村人一般都在屋中做饭——女人忙着做饭,男人们劳累了一天,此刻也就惬意地偎坐在饭桌旁,嚼着炒黄豆,下着小酒,静等饭熟了开饭,孩子们则在屋中嬉戏打闹,没谁会去留意火山的动态。有人听到檐布的喊叫声,也不当真,在他们眼里,檐布只是个乳毛未脱的孩子,孩子的话能当得真么?于是,并不怎么当回事。檐布的呼声倒是引出一些屋中的孩子,有的和檐布同龄,有的比檐布还要小,他们对屋外的喊叫声格外留意。因此,就有几个孩子从屋中跑出来,寻找喊叫声的来源。他们远远看到了气喘吁吁的檐布,准确听到了檐布口中所喊:“山嘴冒烟啦!山嘴冒烟啦!”檐布喊着,又伸出手臂遥指火山嘴,孩子们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发现山嘴的确是冒烟了。他们虽然都未经历过火山的喷发,但从长辈们那里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相关的故事和传说,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他们也跟着檐布一齐喊叫起来,因为新鲜和兴奋,都把声音喊得很大,这其中又混杂着一些求胜心理,都想将自己的声音压过别一人,都想更胜一筹,以此显示出自己的存在来。喊叫声从最初的整齐划一,逐渐变得杂乱无章,虽众口一词,但混成一团,却显得紊乱,单有声势,却少了力度和精准,活像夏季下过雨的藕田里的蛙鸣。纵然如此,逐渐浩大起来的声势还是引起了大人们的主意,他们也慢慢从屋中踱出来了。这其中,也包括檐布的父母。他们都看到了山嘴在向外缓缓排泄着青灰色的不祥的烟雾。有一刻,所有岩村人都呆立在屋外的空地上,呆望着梅朵火山的山嘴,脑海中都盘桓着一件事,那就是,火山要喷发了?
在村中长老的召集下,大家聚拢在一起,商讨对策。有人建议即刻逃走,以时间就是金钱为由,趁着火山还没有完全喷发,好趁机将行李收拾完备,若等火山完全喷发了再收拾就为时已晚了,急急忙忙,丢三落四,徒增损失;有人却反对说或许根本不必逃走,火山冒烟,就像人的放屁,人放屁并不一定会拉屎,这是常理,用在火山上也是一样,冒烟并不一定就要喷熔岩出来,不要为一股臭屁而大惊小怪,自乱方寸,得不偿失。两种对策都有不少人附和,胆小者附和前者,胆大者自然偏向于后者。双方据理力争,互不相让,一时难分高下。眼见着争执愈趋白热化,檐布的父亲沾让站出来提出了一个相对中庸的对策,他说,逃不逃,现在还不好说,还是要静静观察,若只是冒烟,并不喷发,当然不需逃,若真的喷发,也要以喷发的强度来做决定,如果只是轻微的喷发,不危及到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那也不必劳师动众,大举搬迁。如若有剧烈喷发的征兆,哪怕是一丁点,也要即刻做好逃走的准备,行李之类届时要仔细打点完备,以等待逃生的号令。要做到生活一切照旧,但号令一发出,就能瞬时撤离的准备。大家默想片刻,在心中认同了他的观点。他看大家不言语,即已知晓众人已接纳了他的建议。他又说,要时刻观察火山的动态,就需要有人来守夜,每晚至少需要安排三人担任此职。当晚就需要三人留下守夜,彻夜不眠,眼也不眨地盯着火山观望。岩村青壮年男人的肩膀上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而都表示愿意留下守夜。最后,留下了三个男人,其中一人名叫与善。
檐布睡在自己那张木板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那颗心脏砰砰跳动,一刻不停,夜深人静中,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扑通、扑通,击打着胸腔。他想,今夜岩村应该有不少人和自己一样,久久不能入眠吧?往常深夜窗外的草丛里还有虫子的叫声,但今晚,一切虫子都止了声,闭紧了牙关,一丝丝声响儿也不发出。它们可真能存住气!他盯着房顶的木条,心想假如熔岩流淌到房顶上,那房顶瞬间就会焚毁吧?他没亲眼见过熔岩,熔岩在他的概念里只是水一样流淌着的火,有着吞噬一切的威力。他期盼火山喷发已久了,现在终于有点眉目,他反倒说不准自己是喜是忧?他在心中权衡着此事的利弊,权衡着,权衡着,渐渐眼皮发涩,终于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他手抓脚踢,口中哇哇直叫,叫的什么听不分明。他醒来时,发现父亲提着一盏马灯正在床尾站着。“你做噩梦了?”父亲把马灯挂在墙上,弯腰把檐布蹬掉在地上的薄被捡起,帮其重新盖上,掖好。他在床头坐下,用手背揩去檐布额头的汗滴,说,“你做噩梦了。我就把你叫醒了。”檐布点点头。父亲默坐了一刻,站起身,取下墙上的马灯,就着马灯微弱的灯光离开了。在他即将走出檐布的房间时,檐布不禁开口问道:“会吗?会喷发吗?”他没听清,转过身问:“什么?”“会喷发吗?火山。”檐布紧紧盯着父亲的眼睛,想从中寻找一个确定的答案。父亲也没能给出他明确的答复,只是说:“或许会,或许不会。不管会不会,我们都要面对。”檐布听出父亲的声音与往日有些不一样,有些滞重,像黑铁一般滞重。他也听出父亲心底隐藏的声音,“希望那天永远不会来吧!”
檐布全然没有睡意了。他赤身坐起,裹上一条毯子,呆坐在床沿。他发现今夜是有月光的,窗外明晃晃一片,月光皎洁,碎银一般洒落满地,而窗内则只有窗下那一小块明亮,那是溜进来的月光。他起身向窗户走去,趴在窗上,隔着木窗,向远处望去。他能看到河边的一星灯火,那是守船人小屋发出来的,他由此知道花爷一定是彻夜未睡,时刻在留意着火山的动静。他能想象到花爷独自枯坐在一把老旧藤椅上,面朝面向火山敞开的窗前坐着,凉风吹入窗来,吹动他那一头斑白的头发。其实,当晚不止三个守夜人,准确算起来,花爷也要算上一个。呆望了一会儿,檐布退回到床前,坐下,低头默默想着,想什么?说不出来,太过杂乱了。他感到口干舌燥,就想去灶房里喝点水。一墙之隔,是父母的房间,要经过这一间房才能到达灶房。他尽量让脚步放轻,不惊动父母。他顺利到达了灶房,掀开水缸,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轻轻放下水瓢,又原路返回。但在回途中,他的母亲叫住了他:“檐布,你渴了?”檐布说:“口干。”她又说:“不要喝生水,说过你多少次了,你偏不听。喝生水是要得病的。”檐布“嗯”了一声。她接着说:“水壶里的水还热着,你怎么不喝那里的水。”檐布回答说:“我不想喝热的,想喝冷的,我身上热。”檐布的母亲披衣坐起来,召唤檐布走近。黑暗中,檐布摸索着走到母亲床前,她把手背放在檐布的额头上感受了一会,开口说:“不烫,没烧。夜还长,你回屋去睡吧。”
檐布说:“母亲怎么不睡呢?”
檐布的母亲说:“我睡不着。”
“父亲呢?”
“他也没睡着。”
说着,檐布的母亲划燃一根火柴,火柴发出白炽的光芒,檐布看到父亲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抓在自己的发丛里,眼睛微张,目光凝滞,似在思索着什么。火柴的光芒并没有打搅到他,或许已经打搅到他了,只是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懒得去理会。火柴很快熄灭,屋内又陷入黑暗之中。有一道细小的光线射入进来,那是从门缝中挤进来的月光。这时,檐布向母亲央求说:“我想去外面看看。”
“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我想出去走走,反正都睡不着。”
檐布的母亲默许了。檐布正准备拉下门闩时,母亲却又说:“让你出去,只是你要多穿点衣服,穿厚点的,夜里外面冷。”檐布答应说好。换上衣服,去到了外面。外面月光的确很皎洁,他在村巷中闲转,发现很多户人家的窗户还透着灯光,不时能听到轻微的话语声;看来大家都一样,都无心思睡觉。村巷中很冷清,空气和月色一样清冷,檐布撞见了迎面走来的守夜人与善。“你怎么不睡觉?”与善询问檐布。檐布挠挠头说:“睡不着了。”与善说:“我正要去找你父亲。”“找他做什么?”檐布问。
“你看。”与善用手一指。檐布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月光下,山嘴咕咕冒着烟雾,此时的烟雾比傍晚时更加汹涌,硕大的烟柱冲天而起,直入云霄,在天际间形成密实的烟云。“不妙啊,”与善忧心忡忡地说道,“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火山说不定很快就会完全喷发的。”待与善走后,檐布继续独自在村巷中漫步,走着走着,他突然有些留恋,对于脚下这片土地,对于岩村,对于岩村简陋的房舍和村中那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巷子,不知为何,他忽然由衷发觉到这一切其实都是可爱的,包括这里的人们。想到火山喷发将会将这里的一切毁坏,檐布莫名的感到鼻尖有些发酸,脊背也有些发凉。
转瞬间,阴影覆盖下来,黑暗迅速遮蔽了整个村子。檐布抬头一望,烟云已经弥漫到了他的头顶上空。月光逐渐远去,厚墩墩的烟云所到之处,月光尽被驱赶而去,大地陷入黑暗之中。檐布感到一丝恐惧。白花花的雪片一般的火山灰开始密集降落,簌簌不停,落在肩上,落在人的头上,空气中都是灼热的火山灰,呼气时让人感到窒息。檐布呆立在那里,仰起头,任由火山灰覆盖在他的脸上。大地震动了一下,檐布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再次向火山望去,火山已经陷入黑暗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又感到了地面的震动,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轰隆之声。宁静的村子开始变得喧哗起来,喊叫声响彻,也有婴孩的哭声从某处传来。家家户户都把灯点亮了,匆忙的人影交织在窗户纸上。他听到有人重复在喊:“火山要喷发了,快起床收拾了!”
山顶部位毫无征兆地传来“咔嚓”一声巨响,像闷雷,更像山之怒吼,瞬时,无数的石子如同子弹一般迸射而出,击穿房顶,凿穿墙壁。檐布向山顶望去,看到一束赤红的巨大的光焰携带着滚热的熔岩喷涌而出,火山喷发了!檐布慌张起来,慌不择路地跑起来,他胡乱地跑着,头脑处于无意识状态,他想跑回家,可他辨不清家在哪个方向。巷子里奔跑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面带恐惧,惊慌失措,不时因刹不住脚步而撞击在一起。檐布再次与与善迎面相撞了,檐布被撞倒了。与善把檐布拉起来,焦切地说:“快回家去!你母亲一直在找你。”说完,他就又跑开了。但没跑几步,他就扑倒在地了。他被一块硕大的飞石砸到了。檐布慌忙跑过去,费了很大劲儿才把石头从他身上搬移开,可是与善已经断气了。檐布首次直面死亡,他恐惧得浑身颤栗,满头虚汗。他看着身边躺倒在地的与善,心中充满自责,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耽误了与善赶路,他也不至于被飞石砸中丧命。
接着又是一连串巨响,山坡处裂开了好几道巨大的缝隙,熔岩汩汩从中漫出,如同蜿蜒的巨蟒。先发而至的滚石摧毁了一户人家的房舍,很快,又有一家的房舍被摧毁了。而流淌的熔岩也像亟不可待的饥肠辘辘的巨蟒一般,迅速向山脚下扑来,誓要吞噬一切。檐布面向苍穹闭上眼睛,两行热泪冲开他脸上那层厚厚的火山灰,河流一般缓缓流出来。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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