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宫铃

2020-02-08 18:55:06

古风

长宫铃

1

“怎么不让下人掌灯,”他行至她身后,将手里的斗篷为她披上,“夜里风大,莫着凉了。”

宜瑾并未回头看他,只是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幼时,教养我的嬷嬷说,离开的人都会到那个地方去。”

长恩垂眸,夜风从他耳边略过,扬起的除了她飞扬的青丝还有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思念。这四年来那东西如蚂蚁无时无刻不在啃他骨,噬他肉。他摒住呼吸,小心翼翼从身后拥住她,怕她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是,宁妃娘娘一定在天上看着公主呢。”他埋在她发间,嗅到的是熟悉已久的气息。

宜瑾沉默片刻,转身将他推开,“如今我已是有夫之妇了,如此甚是不妥。”

他惨然一笑,无奈摊手,“是小人僭越了。”

她犹豫开口,“这些年,可还好?”

“不好,看不到公主的日日夜夜都如孤鬼无所依托。”他用那双好看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抿嘴复又对他微笑,“宜兰常与我通信说道你对她如何照顾,我在此替她谢……”

“公主,非如此不可吗?”他打断她,眼里是灿灿星河,本应是清隽灿然的模样,此刻反倒生出了一股凛冽。

她沉默许久,后终是无奈的喟叹道:“将军待我极好。”

他有些委屈道:“可当初是公主先说欢喜小人的,”言语间带不自觉带了自嘲,“公主怎能这般,欢喜小人时恨不得挂在小人身上,现在不喜了,却又弃如敝屣,连靠得近了些都觉得小人僭越。说到底还是瞧不起小人,嫌小人命贱……”

宜瑾心里蓦地咯噔一声,像是被人刺破了心事,脸红到耳根,好在夜色浓重,她琢磨开口道:“我那时年少,总爱干些糊涂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趋前一步,一手环住她腰肢一手抚摸她面皮,眼里是快要溢出的柔情,“那些怎么会是糊涂事呢,你还是欢喜我的,对吗?”

宜瑾挣扎,又怕动静过大惹人注目,一来二去倒像是半推半就,“放肆!”

长恩轻笑,手按住她后颈,抵着她额头,“更放肆的公主又不是没跟小人做过。我知你跟他只是挂名夫妻,空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周家主母若知晓那羽真氏就是公主的贴身婢女,即便是公主,也少不得要被念叨几句吧……”

宜瑾动作一顿,语气不自觉变冷,“你在我身边安插人了?”

“小人只是想关心公主。”

宜瑾铆足了劲,一把将长恩推开撞到身后的圆桌,茶杯倾倒,茶水氤氲在了他的衣袍上。

“公主,怎么了?”水袖在外面不放心唤道。

“没事,本宫不小心打翻了茶盏。”

“需要奴婢进来为公主掌灯吗?”水袖有些犹豫的问。

“不用了。”

长恩拍了拍润湿的衣袍,也不脑。她一改之前的态度,借着月色她的眼里似淬了一层冰,连带嘴角都要冷上三分,“我欢喜你又如何,即便你现今是掌印太监,难道还有通天的本事让一国公主委身于你?你将皇家脸面置于何处?”

长恩突然笑得玩味,“惠平公主意欲谋朝篡位做千古第一女天子难道就不有辱皇家颜面了?”

“你……”

长恩无奈喟叹道:“公主,皇上不若你心中所想般容易,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不说你也知。小人只愿若欢当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宜瑾苦笑,摇了摇头,“我如何能当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在掖庭的那十七年,我还不如个世家小姐。”

他轻拉她身着的斩衰,慢声唤道:“公主再等等我好吗……”

宜瑾从怀里拿出一支通体玉白的簪子,放在桌上,“这是你的东西,拿走吧。本宫明日还要早起为先帝诵经,掌印大人请回。”

2

那年她出降,天上下起了大雨,他未来与她相见,当车撵驶过东华门,便远远的瞧见他站在一棵树下,素手撑着油纸伞,眼里满是悲戚。

她隔着厚厚的幕帘对他说:“掌事大人,请回吧。”

“让小人送送吧,此后山高水长,小人怕是再难见公主一面了。”他借着送她之名,一直陪她走到关外。

眼前还有连绵的山岳,但是他再没法往前了。

“前路漫漫,小人无法再陪公主走下去了。”许多年前,宁妃的母族因谗言获罪,宁妃也被牵连贬到了慈宁寺,郁郁而终。只留下宜瑾和宜兰。

那时候宜瑾十岁,宜兰四岁,虽说是让肖贵妃教导,但实际上并没有人管她们,因为肖贵妃的整颗心都在二皇子宜晨身上。

“小人原是个低贱的农户之子,七岁时家中恰逢干旱,那一年大家收成极少,粮少人多,身边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家父怕小人饿死,牙一咬送到宫中做阉人。想着即便没有尊严也好比饿死了强。他走之前给小人留了支玉簪子,那玉簪子并不值几文钱,但那是一个朴实,憨厚的庄稼人心中的无价之宝,只因那是我母亲赠与他的。小人这些年也见识过不少价值连城的珍贵物什,珠器宝玉,可是始终比不上小人心里这支破烂簪子。今日公主远嫁千里,希望它能如小人一般守着公主。”

他的手穿过厚重的幕帘,白玉般的簪子静静的躺在他手心里。他这双手曾替她们挡过许多欺侮和委屈,日积月累地在他手中化成厚厚的茧,追随着他却裹噬着她。

她伸手去拿,当指尖触碰到他手心时,他反手握住了她。

他说,若欢,我若不是个阉人该有多好。

若欢是她的小名,除了母妃,再没人叫过。

那一路上他说了许多话,完全不似往日惯见的少言寡语,内敛雅秀的沉稳模样。以往她所不知道的他,都在那一路上由他之口尽数得知。

她也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是话到嘴边也只是化作一句:“帮我照顾好宜兰。”

他似是呓语一般说:“若欢,再等等我好吗……”

可是她要怎么等,她的命尚且不由她做主,他又能如何。

她来到边关,远远的便瞧见大草原上那个气宇非凡,骑着枣红马来迎接她的男子。

那时候她突然想起身后长恩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孤寂又无助。

3

周家世代为将,永镇关外,不得召令不得归京,故而实为汉人衣食住行却与胡人无异。

她与周振远成婚的那夜,他并未回她室中,只是隐隐约约听见周家主母的叱骂声。后来她发现周振远对她虽谦恭有礼,却从不与她亲近,见了更是能避则避。

宜瑾觉得奇怪,让贴身宫女水袖去查,方知晓此人已有心仪之人,是个胡人姑娘名唤羽真嫣儿,周家主母知晓后棒打鸳鸯,给了一牧民许多金银让他去娶羽真氏,这羽真氏的阿耶见钱眼开不顾她意愿,强行将她嫁给那位牧民,周振远知晓后在新婚之夜一剑杀了那个牧民,这下羽真氏更加不可能进周家的大门了。

宜瑾听后便让人去寻羽真氏,下人将宜瑾带走羽真氏这一事告知周振远后,周振远疑心宜瑾对心上人不利,夜闯她的室内,却发觉心上人成了宜瑾的丫鬟素锦。

宜瑾说:“将军无需疑心,本宫只是想成就一桩美事。”

周振远以为宜瑾这么做是为了讨好他,为报她恩情预备留宿于宜瑾室内,却不料被宜瑾赶了出来。“原先不知将军已有心上人,与将军成婚实属无奈之举,夜深了,本宫便不欲多留。”

成亲第二年,羽真氏怀孕,宜瑾和周振远以周家祖母年事已高为由,不顾周母是否愿意让贴身侍卫护送其回祖宅颐养天年,后收羽真嫣儿为妾室。

成丰元年一月六日,皇帝驾崩,太子宜玄登基,改年号为嘉安。宜瑾应召回宫服丧。

她坐着车撵驶过她来时的路,路的尽头是她不愿见却又隐隐渴望的人。

他站在当年等她的位置,身着紫红色云锦圆领长袍,眉眼清冽,容颜灿然,远远地便瞧见了他眼里的笑意。当年她离开时长恩还是后宫的掌事太监,现今回来他早已成了御前掌印。

她不由捏紧了衣摆,手心俱是汗意。

“公主节哀。”长恩对着她躬身行礼。

“先皇驾崩,天下齐哀,掌印大人这身也未免太过艳丽了些。”她心跳如擂鼓,敲得她心烦意乱,面上又偏要做出个若无其事的模样。

不应这般的。宜瑾心想。

她向来是瞧不起他,起先亲近他,也不过是因为宜鸾欢喜他。听闻宜鸾向皇后要了好多次,皇后都没把长恩派给她。

宜瑾对此不以为然,觉得他不过是有张好看的面皮罢了,归根结底也还是个下人。

她真真是讨厌极了宜鸾,因为宜鸾仗着长公主的身份得到许多宠爱,她和宜兰过的日子却连世家小姐都不如。不止她们,非嫡系的子女她父皇统统不喜,她以为她们不过只是碰巧比其他公主,皇子过得差些罢了。

宜鸾仗着恩宠,嚣张又跋扈,平日里没少欺负宜瑾。宜瑾见她心喜长恩,便是下了决心要将他抢过来。

天家子女,拥有的一切与常人相比自是极好的,纵然是外貌也不例外。她自认为长得并不比宜鸾差,讨人欢喜这种事她做的更是游刃有余。

她声声的唤他掌事大人,总想着法子趁他得空的时候来寻他,又总要制造些小的麻烦让他帮衬她。

长恩把她抱坐在腿上,面对面的盯着她,“公主这是何苦呢,小人不过是个奴才。”

宜瑾撇过头,不去直视他眼,转而将脑袋搭在他肩上,“不是的,长恩是我心中顶好的人。”宜瑾飘飘然的说着,这话到底包含了几分真假,连她自己都有些迷茫了。

长恩嗅着她身上的馨香,含着她耳垂说:“公主年岁尚小,长大些便明白了,小人……是不行的。”彼时他声音所包含的万般无奈,隐忍痛苦是宜瑾那时候听不明白的,只是很多年后,宜瑾偶然想起那日的对话,心里总要疼上几分。

4

先帝心劳过甚,突发心悸而亡,七月葬于永昌陵,在此之前棺椁置于太极殿。

宜瑾带着宜兰在一群先帝妃嫔,皇子公主的身后跪着。宜瑾见众人皆在哭丧,唯有宜兰低头木然的盯着地面。宜瑾拉扯她衣角,见她无反应,又小心的拉扯她从后面离开。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宜瑾用锦帕小心擦拭她额角浸出的汗滴,“这二月怎么会出这么多的汗。”

宜兰摇头,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哭丧着对宜瑾说:“皇姐,昨夜大家离开后,我又返回去寻母妃留给我的环佩,无意间听见刁侍卫说……今晚要在西华门……刺杀大皇兄……”

宜瑾慌忙捂住宜兰的嘴,看了看周围,“这事你就当没听见,也没跟我说过。”

肖皇贵妃瞧她俩返回来,殷切地询问。

宜瑾淡哂,对肖皇贵妃说:“宜兰葵水来了,身体有些不适。”

肖皇贵妃拉住宜兰的手带着和睦的笑说:“辛苦宜兰了,本宫原想让你回去休息,但一想到大行皇帝方离开不久,做子女的便是身体再不适也要再坚持一下。”

“儿臣也是这么跟宜兰说的。”宜瑾笑着道。

宜瑾一直心神不宁,这一天都不肯让宜兰离开自己视线半步。

夜里秦宜玄也如往常一般,到太极殿为先帝哭丧,长恩跟在他身侧。

她有些失神的看着他身影。长恩究竟是哪边的,她还不确定。可是如今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现在的局面正是她想要的。

她胸中烦闷,趁无人注意偷偷跑到廊外。不一会,长恩也出来了。

他将她拉到暗处,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待会发生什么都别慌,没事的。”语罢,吻了吻她额角,未等她多问转身进了内殿。看来他什么都知道,秦宜玄和秦宜晨到底谁胜谁败,还不知道呢。

过了一个时辰,皇帝先行离开。不到一刻钟便有一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赶来,俯身在肖皇贵妃耳旁不知说了什么。

肖皇贵妃突然起身,一声令下,蓦地从外面涌进许多士兵,手拿锦帕,将宫中女眷尽数迷晕。

待宜瑾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别处。她慌忙起身,浑身却无半点力气,不慎摔倒在地后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人。

长恩一身墨黑色衣袍,抱了个半大的孩子进来,小心放在床塌上后,再将宜瑾扶起身。

宜瑾浑身绵软,忍不住靠在他身上,拉住他衣襟,抬眼厉声问道:“宜兰呢?”

长恩眉梢带笑,揽过她腰肢,“别担心,现在已经安全的在宫中了。”

“那其他人呢?”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在追捕肖皇贵妃过程中,除六公主宜兰外,太皇太后一干人等全部被肖皇贵妃所害……包括你。你放心,皇上会为她择一好人家。”

她知,他万不会骗她,他说宜兰无事便是真的无事,可是皇后怎么也被害了?

“我就问一句,现今圣上是谁?”

“秦宜玄。”

宜晨败了。

相关阅读

言情后花园©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