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好有谁家的姑娘回来探亲，路过村口瞧见那么一块鲜艳的红布包，觉得奇怪。再凑近一看，被吓坏了，里面裹着的竟然是个活生生的娃儿，眼睛紧紧闭着，睡得正香甜。
哑生便成了孩子们口中的日本鬼子。
小狗死的那天晚上，天上有很多星星，很亮。
故事一开始残缺不全，但是到了后来，它终于渐渐有了血肉。
哑生摸着小狗的头，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大概是在笑吧。哑生笑得时候看起来很傻，但是他笑得时候真的很开心。
哑生这辈子就干过两件坏事，一是打碎了别人家一个青花瓷边的碗，二是偷了不知谁家的一小瓶农药。
哑生愣住了，他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慢慢蹲到地上把碗捡起来。青花边的瓷碗不均匀地碎成了几块，哑生挑了一块儿最大的，把地上的饭一粒不剩的都小心翼翼拾起来放到里边，再把它摆到饭桌上。
东家养几天，西家养几天，谁家媳妇有奶水就被抱过去喝上两口，谁家有穿剩下的衣服就给哑生留着。农村人善良淳朴却也自私，哑生慢慢长大，饭量也跟着长，正是七八岁的年纪，见到吃的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等了半天却不见小狗回来，夜色越来越深，天色越来越暗。哑生站在那颗老槐树下面远远望着，却总不见小狗的身影。
桐木村村口有一口老槐树和一排破破烂烂的旧土房子，房子后面是一大片荒芜人烟的土地，没人看管，连野草都不长。
哑生动不动就摸小狗的脑袋，小狗也很听话，从不乱跑，只待在哑生身边。
那个破土房子，哑生再也不觉得土房子破了，哑生想那就是他的家，他从来都不嫌弃。
哑生就睡在了哑生的旁边。
6
从一条小路到另一条小路，哑生张着嘴，发出细微的啊啊声，眼睛一眨不眨地巡视着路面两侧。村子不大却也不小，最后哑生终于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倒在地上哑生。
哑生只能在心里叫它，“哑生啊……”
哑生在心里喊：哑生啊哑生啊……
哑生着急，“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给她磕头，一下一下，惊天动地。那家男人后来也出来了，说：“这是来要饭的吧？”反身将剩饭剩菜装在一个塑料盒里递给他。
从此，他再没去谁家讨过饭，平日里也鲜少有人能看见他。
于是哑生吃着吃着，就抱着头，靠在墙角，无声地哭了。
我好像见过哑生，又好像没见过。
哑生没爹没娘，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还手，大家都觉得他傻他好欺负。
眼睛，终是闭上了。
孩子们天真却又残忍，所有的伤害都只为了好玩。
哑生的狗长得不好看，像一只癞皮狗，黑白色的毛纠结地长在一起，两只耳朵倒是立得很精神。有人欺负哑生的时候，它叫得很凶残，呲着牙挡在哑生前面，眼神很凶恶像一头恶狼，看着怪吓人。后来，渐渐的，就再也没有人敢来欺负哑生了。
哑生总觉得自己欠着村里所有的人，所以就连捡垃圾也捡得小心翼翼。
荒地上有两个坟头。
哑生给哑生挖坑的时候也给自己挖了一个，土规规整整地堆在旁边。哑生想，以后谁发现了这个坑也好给自己盖上。
哑生把哑生埋在了家后面的荒地里。
静默了片刻，哑生怀里抱着狗跌跌撞撞冲向了附近的一家住户，猛烈地拍着门，过了半响，门“吱呀”一声终于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个女人，看见是哑生，吓得要关门。
有个孩子说：“小日本鬼子哪里跑！”随后就有一大群孩子冲上来，抓他头发，踢他后背，冲他扔路边的石子儿，从家里带来的烂菜叶。
哑生是个孩子，他对某些事情懂了，却又不懂。
张家媳妇儿架着胳膊在饭桌旁边冷眼瞧着，哑生见别人不吃，自己也不敢再动筷子。张家媳妇清了清嗓子柔声细语：“哑生啊，你看，咱家米缸里的米都快见底了。”
正洗着，后背却突然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到了水里。水很浅，但是水里面有很多尖锐的小石子，小石子在哑生胳膊上划了很深的一道口子，血涓涓地顺着溪流走，红色没转淡却越发浓烈了。
但是后来村里还是有了传言，说哑巴不但嘴巴哑脑子还有毛病。一传十十传百，这件事越来越离谱，最后变成了哑生吃张家媳妇的饭还要拿刀捅人家。
小狗舔了舔哑生的脸，像是在安抚他。
于是哑生就这么被捡回来了。
哑生天生是个哑巴，他不会说话。
依旧在四面漏风的土房子里，但是哑生有了哑生，生活就像是有了奔头。以前哑生觉得自己是全村人的累赘，日子得过且过，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得活着，得为那条狗活着。既然捡着它那就得养着它，对不？自己挨饿，也决不能让小狗饿着。
5
1
那个孩子笑得直不起腰，边跑边说：“傻子吃樟脑丸咯，傻子吃樟脑丸咯！”
村里人人自危，于是再没有人愿意同情他，一个随时会发狂的疯子。
哑生跌坐在地上，看着漫天的星星，眼泪大滴大滴顺着脸颊淌下来，他的拳头狠狠捶着地面，却只发出了咚咚的轻响。
哑生的故事就发生在那儿，一个叫桐木村的地方。
哑生翻完垃圾，先回了家。
哑生也不会手语，没人教他。
他就在饭桌旁边胡乱地比划着，张大了嘴巴，发出不明意义的微小声音，用拳头狠狠砸着自己单薄的胸膛。张家媳妇儿不懂他的意思，以为哑巴要发疯，拉着自家孩子赶紧躲到了外面。哑生急得双眼通红，想要把他们追回来，却一不小心把饭碗打翻了倒扣在了地上。
2
夜里，风呼呼地刮，鬼哭狼嚎似的。
哑生开始寻找。
临走的时候，他对着没人的饭桌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哑生自打懂事起就没吃过一顿正常的饭。
哑生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被人丢在道儿边上，小小的身子被一块印着富贵花的红底小被子紧紧包裹着。被遗弃了的哑生使劲哭，但是就算是小草折断的声音也不知比他的哭声大了几个分贝。
半大的孩子们都喜欢装大侠，从电视剧里学上一招半式就瞎比划。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屁孩凑在一起，成立了个门派，就叫精武门。
那天晚上天上撒着漫天的星星，月亮黄澄澄的很圆满。
哑生和哑生，后来都过得很好。
3
小狗崽长大了，五个月，已经能跟哑生一起去找吃的了。
哑生从没见过从身体里面流出来的红色，不知所措地坐在小溪里，只知道张着嘴。害怕，却不能发出声音。
桐木村山清水秀，消息并不十分闭塞。那时候《大侠霍元甲》一经播出就在全国刮起一阵武侠风，而桐木村也正赶上了这阵热潮。
哑生不会说话，他是天生的哑巴。
一阵鸡飞狗跳。
这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夜里的凉气渐渐变得厚重。哑生在旧衣堆里翻出了一块印着富贵花的红底小被子，给小狗崽紧紧裹着，把它抱在怀里呜呜的哄，小狗崽睡得很香甜。
哑生和哑生，再也不用去垃圾堆翻垃圾了。
后来，哑生去捡垃圾的时候捡到了一条狗，准确的说，应该是一条小狗崽儿。灰不溜秋的在垃圾堆里瑟瑟发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后腿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土房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哑生就到河边把它们洗干净。
小时候的事情在记忆里变得久远又模糊，即便别人提起再多次，我也依旧只恍惚记得一个虚幻的影子，而且这影子还得建立在自个儿臆想的基础上。对于哑生，我也仅仅只记得这个名字罢了，很多故事都是在我无数次询问下姥姥告诉我的。
桐木村村口有一口老槐树和一排破破烂烂的旧土房子。房子后面是一大片荒芜人烟的土地，没人看管，连野草都不长。夜里风呼呼地刮，鬼哭狼嚎似的。
平坦的荒地上一个突兀的黄土包。哑生不会写字，心想总应该做个标记，就回家把给小狗记月头的小棍儿拿出来了，哑生在坟头周围画了一个圈，然后把它插在了那坟头上。
那天傍晚时分，哑生跟小狗像往常一样出去找吃的，小狗往前跑几步就回头看哑生，等哑生走近了，又往前跑几步，四只爪子在地上跑得很是欢快。于是哑生跟着小狗一起跑，跑快了，哑生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哑生仰头看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第一次觉得那么开心。
又一阵嬉笑过后，孩子们终于跑到别处玩了，远远的还传来“日本鬼子又被打倒了”的兴奋呐喊。
哑生就像一只西瓜虫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闭着眼睛，等着他们玩够了再起来冲着他们傻笑，一瘸一拐地把地上的菜叶一一捡起来。
入冬了，食物更是难找，偶尔能从垃圾堆里找出一两个硬邦邦的馒头，或是结着冰碴子的烂菜叶。哑生就把馒头捂在怀里，捂热了捂软了，再掰碎了给小狗吃。小狗不吃哑生就着急，硬是往小狗嘴里塞，小狗吃了，哑生才高兴。
不知什么时候哑生在地上捡了一个小木棍儿，掰着手指数，过了一个月就在墙上划一道横线。自从他捡到小狗那天起，墙上已经有了歪歪扭扭的五道线了。
哑生一下子就停了脚步。
哑生打心底里觉得，有了这条狗，真好。
小狗是有人性的，有一次哑生给它吃的，它扭头就跑，过了一会儿，嘴里就叼着不知从哪里刨出来的食物放到哑生面前，就那么看着哑生，也不动。哑生呆了片刻，慢慢从地上捡起一个馒头塞到嘴里，直到哑生喉结滚动，咽下去了，小狗才开始吃自己的。
结果在一旁趴着的小狗就真的跑过来了。
哑生想：哑生你怎么不回家呢？哑生你怎么睡在外面了呢？哑生你怎么不站起来呢？
哑生的确傻，他不知好坏。
哑生跑到小狗面前，小狗还睁着眼睛舔了舔哑生的手。
其实哑生也给小狗取了名字，也叫哑生，但是他是哑巴，他不能喊它。
哑生把自己藏在了村口的一间旧土房子里面，四面透风，但是好歹能避雨。
哑生想扶小狗站起来，小狗一下子就瘫在哑生怀里。哑生不甘心，又去扶它，小狗却根本站不住，哑生还是不甘心，他想：我的哑生怎么能死呢？我的哑生怎么能死呢！
后来，哑生也死了。
哑生双手攥着饭盒端到小狗嘴边，小狗虚弱地叫了一声，看着哑生，不吃。哑生便端起塑料盒，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胡乱咽了下去，再放到小狗嘴边，小狗才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4
可是小狗就是不站起来。
哑生一弯腰，把小狗崽抓了起来，紧紧贴在怀里，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是在哄它，又好像是在哭。
他只敢在离家最近的那个垃圾桶里找吃的，如果那个垃圾桶里没有能吃的了，哑生宁愿就这么饿着。但是现在不一样，他有了小狗崽，他心疼它，不愿意饿着它，于是哑生身上挂着一件破棉袄，怀里揣着那只苟延残喘皱皱巴巴的小狗崽，终于扩大了搜索范围。
日子这么走着，墙上的杠已经划了十二个了，小狗一岁了。
有一次一个比他稍微大一点的孩子递给了他一块白色的小圆球儿，让他吃。哑生接过来闻了闻，味道有些刺鼻，最后却还是含进了嘴里，顿时鼻腔里被一种奇怪的刺激的味道灌满，他想吐又不敢，脏兮兮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他知道村里人都嫌弃他，但是只有这小狗从来不嫌弃他，向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