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妈张喜儿

2019-01-22 06:04:51

世情

后来有一天放假回家,我发现自己书桌上有几个脐橙,我剥开了一个,我爸突然说起这是张喜儿拿给我吃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

高三那年,妈妈在学校外租了房子,陪着我坚持过了最后的那段时间。几乎是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再回到家乡的那个村子里。

我从来不否认张喜儿又疯又傻,也不会赞誉她有多伟大,她是我唯一见过的用母性去对待这个世界的人,而我,想要叫她一声张妈妈。

“张喜儿死了。”我爸语气很平静,却很小心的再看了我一眼,“那天村口曹大爷的孙子没人看着,跑到了马路中间,有个人开车经过,张喜儿跑过去拉开了小孩。自己太老了,手脚不灵光,就摔到了轮胎底下,没有再起来。给她修坟是村里人一起出的钱,等明年坟的土沉紧实了,就给她打成水泥的。”

至于张喜儿,听大人说,她十来岁时得了场重病,高烧烧坏了脑袋,家里人趁着还看不太出来,就把她嫁给了一个大山里的男人。

2

1

小孩对我失去了兴趣,转头就跑,张喜儿追了上去,嘴里含糊的喊着:“佳佳……”

可我其实不那么觉得,张喜儿从来没做过坏事,我在偷橘子的时候,心里特别慌,结果居然就被张喜儿发现了。

等我稍微大了一些,自尊心就更强了,听了别人的这种逗笑的话后,我每次都十分生气。而我越是生气,大人就越喜欢逗我玩,直到把我逗哭了。

像是幡然醒悟一般,我才意识到,张喜儿年纪已经很大了,应该要比我妈还大,她开始忘事了,也的确是很久没有见到我。

高考结束回家后,亲戚朋友来了好几个,我爸整了一大桌子菜,我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吃饭的时候却一直很沉默。

张喜儿果然是个傻子,脑袋未免也太不好使了,才几年不见呢,她居然就记不住了我的样子。

再后来,张喜儿家人把她又嫁给了我们村里的一个光棍,那个光棍还有一个光棍哥哥,他们一家三口过日子,张喜儿后来也没有生过孩子。

我说没有,张喜儿就去了我家厨房,做饭喂给我吃。

自那以后,村里有人会逗张喜儿玩,说她儿子偷她家的东西了。张喜儿听了后,每每涨红脸反驳,说我是个乖孩子,肯定不会偷东西的,再说了,那些橙子本来就是给我吃的,全部送我吃完都不要紧。

别人都说张喜儿是个疯婆子,但我不觉得啊,她还会做饭,也会扫地,做出来的菜也没有问题,反正我吃了很多,也不觉得不好吃。

我家有橘子树,去偷人家的纯粹是因为我坏,我爸打了我,第二天,带着我去光棍家道歉。还出钱买下了我摘下的那些橘子。

转眼我就上初中了,我再也没有恨过张喜儿,也没有恨过我妈。因为我知道了,即使一年到头都在外务工,但我妈依旧是爱我的,而张喜儿,哪怕她是傻子,哪怕她只是扭曲的把我当成了她的小孩,她也可以称得上是爱我的。

在回家的某一天,我在村里的一户人家们前看到了张喜儿,她在带着一个一来岁的小孩学走路。

张喜儿这天没吃饭就给我送过来了,所以我爸留了她在我家吃饭,而后我爸每天的饭都准时了很多,每次张喜儿到我家的时候,我都已经在吃饭了。

而所谓的爱,便是一种逾越了血缘关系的伟大。

我家没有大人,狗也死了,所以张喜儿就到我家来玩儿。

后来村里人知道了这件事,就说张喜儿估计很喜欢小孩子,她自己的小孩也是和我差不多大就死了,她就把我当她小孩了。

初中我开始寄宿了,加上繁忙的学业,我很快就忘了时间的流逝。

5

从小到大,这话我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但别人总喜欢笑我,无论是村里的大人,还是儿时的玩伴,他们总是嘲笑我有一个疯婆子妈妈。

在大人们看来,张喜儿又不是生下来就是傻子,基因没问题,所以她生的小孩肯定也不会问题。

我有些蒙,但光棍兄弟和我爸都没有当着面说任何话,只是要我接着那些脐橙。出门后,光棍兄弟和我爸说张喜儿可能不理解什么是偷,我爸也很大方的再给了橙子的钱给光棍兄弟。他俩拿着钱笑得眼睛都睁不开。

在外务工多年后,我妈在我中考前回家了,并且答应我不再出去了。

我害怕她会打我,她却进了屋去,拿了一堆橙子给我,她说她家的橙子特别好吃,昨天有人偷她家的橙子,她就全部摘下来了,她害怕被人偷走,因为这些都要留给我吃。

我恨张喜儿,这个疯婆子为什么要往我家里跑,惹得别人笑我没有妈妈,或者笑我有个傻妈妈?

我想去找张喜儿,她还是住在那个土坯房里,但在路上我就碰到了她,大伯家的坪里很多人在乘凉,她一个人站在角落傻笑着,我过去给她道了谢。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咧开的嘴里那些黑黄的牙齿已经掉了几颗,她怔怔的对我傻笑着,好像要想起什么,却什么也不记得。

张喜儿拿了鸡蛋回家去,光棍兄弟卖掉了八个,剩下了两个,她在家煮了碗荷包蛋汤,走了二里路,在饭点送到了我面前,汤都凉了。

张喜儿的确是个疯婆子,但她不是我妈,我亲妈在外地务工,每年都会给我买新衣服。

我认识张喜儿那年才三岁,妈妈在外务工,爸爸整天干农活,在家里陪我的只有一条白狗,可惜这条狗后来也病死了。

我恨我妈妈,为什么一年到头都不会在家,别人回家都有妈妈做饭,为什么我就要饿肚子,还要让张喜儿给我做饭吃。

到了高中,我能回家的日子便更少了,也听说张喜儿身体似乎也不太好了。

这是我的名字,从小到大,大人都是这样叫我的,张喜儿也跟着这样叫。

在我们村里,对于傻子,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向来都是直呼其名,一来他们也记不住什么辈分称呼,二来他们也没有任何地位。

第二天,我爸拿了些香烛纸钱,说是带我去烧炷香。走在路上,我爸和我说起,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个陌生的和尚,上了张喜儿的坟,做了场法事。有人说张喜儿可能是一辈子积善成德,死了就去了天上做了菩萨。

可她却记忆明明很好,她记得我喜欢吃橙子,记得我中午吃不上饭,她用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心思,花了一辈子,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

张喜儿哪怕是个疯婆子,但依旧是对这个世界都温柔相待的,她总是对别人很好,帮人做事不求回报,自己还会开心的傻笑着。

我跑得很快,橘子橙子滚了一地,但却在跑时撞上了那对光棍兄弟。他们倒是没有为难我,只是把橘子和橙子都拿走了,自然,也向我爸告了状。

在玩伴的煽动下,我去偷了张喜儿家的橘子和脐橙,因为他们说,我去偷了她家的东西了,就说明张喜儿成了我的敌人,这样我就和他们一样了。

像是受了一次重击,咽在喉间的食物像是长出了尖刺,再也咽不下这口饭。我强撑着情绪,不想在众人面前失态,但眼泪哗啦就涌了出来。

跪在了张喜儿的坟前时,我看到地上有两个橙子,我爸说这是光棍兄弟放的。张喜儿生前很喜欢吃,但以前都是留着给我吃。后来她老了,都不记得我了,却还是一直都把橙子留着,也不舍得吃,一直留到橙子都坏掉。

那是我第一次去张喜儿她家,土坯房里很暗,陈旧的青瓦之间夹着几片玻璃瓦,形状规则的阳光一束束照进来,空气中有很重的灰尘味道

村里的大人都是抱着小孩看狗咬张喜儿,还看得哈哈大笑。

那个小孩名字里并没有佳字,后来我听说了,张喜儿在村子里,无论看到哪个小孩都管他叫“佳佳”。

我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我和她明明什么关系都没有,她肯定是个傻子。

“张喜儿不是我妈。”

我爸每次都会叫张喜儿再吃一点东西,她每次都能吃两大碗饭,我爸说她在家可能都吃不饱饭。

有一次语文考试,作文材料里出现了母亲二字,我抛弃了写了许久的议论文格式,转而写了篇关于母爱的记叙文。

小孩朝着我跑了过来,张喜儿弓着腰搀着,像是一只老瘦的牛,她跟着小孩跑了过来,和我对视了一眼,却没有认出我来,只是傻傻的笑了一个。

我妈看了我的反应,轻声说道:“本来打算叫你回的,你高三最后两个月了,不敢影响你,张喜儿若是有在天之灵,也肯定不会怪你的。”

我爸顿了顿,放下了手里的碗,看了我一眼。

所以说啊,我和张喜儿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后来的一些事情,别人才开始说她是我妈的。

我其实就住在大山里,我们村离镇上有十里路,那个山里的男人家离我们村还有十里路。我家后面就有一座山,听说那个男人住在山的那边,反正我没去过,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

村里的大人们都知道我已经长大了,就没有再开我玩笑,可张喜儿却缓了一阵子才认出我来。

她还是以前那副模样,乱头发,牙齿稀疏,眼角皱纹很深,皮肤黝黑,还经常穿着不合身的男人的衣服。

张喜儿就是个疯婆子,脑袋有问题,就是个坏蛋,别的小孩都是这么说的。

可张喜儿又真的很傻,别人说她什么坏话她都不去理会,不修边幅,不挑吃穿,即使一辈子都没人善待过她,却还是会对每一个陌生的小孩,倾注她力所能及的所有爱意,即便她可能这辈子连爱是什么都不能理解。

这天我爸在家,而且我已经吃过饭了,但我爸看了这个蛋汤后表情有些复杂,硬是要我把它都吃完了。

这一点都不好笑,把乐趣建立在伤害别人身上,这是混蛋才做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善意。

我妈为我买了很多新衣服,我想吃什么菜,她一定会给我做,并且还给我买了很多玩具。可我似乎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欢呼雀跃了,更多的,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看书,想想自己的事情。

4

那天我坐在门口,饿着肚子看着远山,听我爸爸说过,我妈妈在一千座这么远的山的后面。我朝着山那边,用最大的力气喊了一声“妈妈”,于是便遇到了张喜儿。

我有妈妈,她不疯也不傻,只是在外务工而已。

后来我爸回来了,见张喜儿在洗碗,才知道我已经吃了她做的饭。

张喜儿其实一点都不傻,她会做饭,会干农活,尤其会带小孩,村里再不懂事的小孩,她都能带得很听话。相反的,倒是那些明白事理的大人,一直在笑话她。

脐橙一点也不酸,但我心里却像是倾泻了一吨的醋,一股暖流从心脏缓缓地爬到了全身的每个神经末节,终于在眼眶处找到了宣泄口。

这篇文章得了高分,很久以来,我妈都喜欢和别人提起。

而后,张喜儿的肚皮也证明了这一切,听说她生过一个挺聪明的儿子,但好景不长,后来她男人和小孩好像都因为山洪泥石流死在山里了。她一个女人家的,脑袋还有问题,家里人就把她接了回去。

关于这些迷信的东西,我信得不多,我只记得,张喜儿一生都没有做过坏事,却总有很多人讨厌她,就因为她又疯又傻。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旧的房子,但屋里很凉快,我木讷的抬头看着屋顶,居然忘记了害怕。

突然,一个远方亲戚问我爸,她说记得我们村里有一个张喜儿,每天到处跑,怎么好像今天没见着。

她真的老得好快,时间这把尖刀从未善待过她,未曾给她的生命雕琢出美丽的花纹,却划下了一道道深深浅浅触目惊心的伤痕。

可其实那天我写作文时泪水都滴落在了答题纸上,脑海里全都是张喜儿的样子。

不过,我恨那些和我开玩笑的人,恨那些笑我没有妈妈的人,恨那些说张喜儿是我傻妈妈的人。

无论何时,走在路上碰见了她,别人一定会笑我遇到自己的疯婆子妈妈了。张喜儿听了后只会傻笑,可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爸很担心,倒也不是害怕张喜儿拿我家什么东西,可能是害怕她做的饭有问题,毕竟张喜儿脑袋不怎么正常。

那年大约是2001年,我刚好从外地回家,张喜儿也是那时候到我们村上的。

张喜儿见我来她家了,很高兴,咧开嘴就笑。她那本来就稀疏的牙齿有些发黄,脸上的皱纹异常明显,眼睛呆滞,笑容看起来有些瘆人。

都说小孩子很单纯,我便是如此,很容易喜欢一个人,也很容易恨一个人,哪怕那个人对我没有任何敌意。

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人说我有一个傻妈妈,大人们都喜欢拿这话逗我玩。我很不乐意,别人骂张喜儿傻婆娘我不关心,但我妈又不傻,她只是很忙,一年到头都很少回家而已。

我妈知道张喜儿的事情,但她心里想的,只是缺席我童年的歉意,她每天把所有心思放在我身上,像是想弥补些什么,但我似乎和她亲近不起来。

张喜儿偶尔会摸我的脸,她的手很粗糙,和我爸的一样,肯定是干了不少活,但她为什么吃不饱饭呢?

我鼻子一酸,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三岁的那个中午。

是啊!她本来就是个傻子,但是,这个傻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知道我每天都能准点吃到饭后,张喜儿后来没有再往我家跑了。偶尔在村里碰见她,她会很亲切的叫我名字。

3

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原始而崇高的感情便是母性,这种感情源于血脉,是一种最不公平的单向倾注。

说的人多了,我爸也不是很好意思,他拿了十个鸡蛋送给了张喜儿,好说歹说,要她不要再到我家做饭给我吃了。

张喜儿在我家没吃几天饭,那个光棍就来把她领回了家,听说还打了她,说她在家又不是没饭吃,还往外面跑,丢人现眼。

我爸干活都干得很晚,所以除了早餐特别早之外,午饭和晚饭都特别迟,张喜儿坐在我家门口,客套的问我吃了饭没有。

张喜儿嫁到了光棍家里后,没事会在村里四处溜达。她缺了一颗门牙,穿着很旧很旧的衣服,头发散乱,走路不快,很喜欢傻笑,在村里不是很讨喜,尤其是村里的狗,见她就咬。

我爸叫张喜儿不要来我家了,可张喜儿却没有听,每天在饭点早早吃完饭,就跑到我家给我做饭,也不吃我家一粒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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