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心(上)

2019-07-24 17:55:58

古风

一、谷愈

崔使女,你问我是不是自愿来北司和亲的?

差不多吧,送我走那天满朝文武都出动了,我坐在金箔装饰的的雕着凤凰涅磐花轿上,轿子上缠着火红的丝绸缎子,我平日里穿惯了粗布白绫,第一次知道丝绸原来那么轻,像羽毛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随着轿辇一晃一晃,你知道那场面吗?

皇帝亲自为我置办了我出嫁的嫁妆,系着玉辔的马车挤满了安定城街,首尾相连足足有二十里,车里满满当当地装着绸缎香料、金银细软,玉簪螺钿,你见过那场面吗?

我的亲生母亲,十八年来从未正眼瞧过我一次,未曾!那个时候却坐在我后面的轿子上,假惺惺地哭着,她哭的太卖力了,但我还是能听到她哭声里的笑意。

但你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吗?我发现我错了,我开始听出那个哭声的凄厉。我发现她哭的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哭的肝肠寸断,直觉告诉我,北司一定有她害怕的东西!

我开始恐惧,我想逃出这个轿子,可我发现这个轿子简直是密封的容器,我插翅难逃。我瘫软在轿子里,慌乱之中想,一头撞死算了!我撞向雕件尖锐的边缘上。

你猜怎么着?我厚重的头发让我只是晕了过去,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出了原道关。

你一定没见过这样的山。沙漠苍茫,平沙莽莽,一川碎石随地乱滚,满天飞沙走石中,突然起了一座山,你知道什么概念吗?是一种突兀的巍峨,有种说不出的诡谲。

这世间的一切,在我们的存在出现之前就已被预设,每一件悄然无声地降临到命运里的事,都是注定。这个超越所有人类本质之外的东西,是轮回,是宿命,是上天的摆的一局大棋。

你问我为什么信这些?我出生时,胸口就有一道疤痕,十字形的,我想可能我上辈子是个坏人,被剜了心吧。你说说,这还不能说明轮回的存在吗?

你以为我是无病呻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跟我母亲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像到什么程度?微微吊起的丹凤眼,锋利的剑眉,唇珠翘起的樱桃小口,桃花色的面颊,连她眉间的那颗青色的小痣都一样。这是不是宿命的轮回?

见过我母亲年轻时面容的人,见到我无不啧啧称奇,唯一的差别是,比起母亲的娇小,我遗传了父亲,比她高挑很多。

这些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没见过年轻时的她,据说生我的时候大病一场,从南疆请了巫医,从此容貌大变。

女儿像母亲不是天经地义吗?为什么母亲看到我如此厌恶,十几年如一日地躲避我,逃离我,就算是在院子中遇见了,还不等我请安又要趋步走掉!

我的妹妹们容貌平平,但就能缠绕膝下,合家团圆,为什么母亲一看到我就立马转了脸色?

你问我觉得呢?我一直认为她一直在逃避以前的自己!因为我母亲是曾经西域一国的公主,瘟疫使之国破家亡,四散流利才到了中原,嫁给了我父亲,一个没落的宗室子弟。她一定是看到我就想到往昔荣华岁月,那种国破山河碎的苦痛,她大概是不甘心的吧!

我被挑去和亲完全是一场意外。西北边界的原道关外,北司部落一天一天地悄悄强大起来。北司王向来听话,但他的儿子辜元似乎有些拎不清,部下的小兵小将屡次骚扰中原边境,他睁一眼闭一眼。慢慢次数多了,居然干扰到了两国贸易。

这事非常微妙。因为它实在是小,不足对中原以构成什么威胁。但它又可以大,万一北司发展起来也是隐患。联合北司可以制衡一直以来在北方挑衅中原的戎丘,如果两国争斗起来,中原必定坐收渔翁之利,就算没有打起来,北司也能成为北方有利的盟友,倒也不错。

这样的算盘谁都知道,最可行的手段还不是牺牲我这种弱女子嘛,和亲。没落的宗室之女,加封了公主的名号,再好吃好喝送到关外,从此春尽红颜老,枯骨无人知。

皇帝见到我的容貌时,你是没看到那场面,他气得发抖,当场下令处死推荐我和亲的那个宗室子弟!他赐我更为丰厚的嫁妆排场,保证我一生只有一次的风光。

好了,不说了,乏了。劳顿了三个月,才到了北司王准备的内帐外,帐边怎么有墓碑啊,算了算了,下轿吧。

二、北司王

大萨满,我遇到一件怪事。

在我刚当上北司王时,西域爆发了一场瘟疫。这场瘟疫严重到什么程度?它像天降巨石一样,将中间西域数十个国家,夷为平地,一夜间横尸遍野。沙漠上更是出现了一座高高山塔,用尸骨累成,凄惨无比。

你说那座山现在还在吗?这么多年风沙狂烈,早就无迹可寻。

就是那个时候,西域愈氏部落逃来个公主,也就是我后来的王后。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被勾住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人,粉白的皮肤吹弹可破,西域哪能有这么白嫩的脸蛋呐!

她长狭的丹凤眼,只消看我一眼,我就魂销魄散。她眉间有一颗青色的圆痣,为之增添了几分圣洁。她的小妹被她护在身后,虽然是姐妹,从长相却绝对看不出,果然是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吧。

很意外,但我们真心相爱了,她冬天为我用羊毛织毡毯,亲自驱马送我到上野打猎,而我时时刻刻都会帮她打探她母国的消息,为她奔波百里去采西域的盏明花,只要她想要的,我都为她做到。

第三年,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嗯,就是辜元。他长得很像我,没有遗传到他妈妈的容貌,我常常想起就忍不住叹息。

到她妹妹十八岁的时候,我们商量着把她送到中原,不论贫富贵贱,中原的衣食起居总比北司好了不知道多少。这时候她毫无预兆地大病一场,身体越来越虚弱。

那是我最绝望的日子,我四处奔忙,求医问药,我的马匹穿越了整个北域中原,可她都没能等我到南疆。她一去世,她妹妹就踏上了路途,从此杳无音讯。

我回来时,内帐里坐着我一脸茫然的两岁的小儿,空空如也。当时她那小坟和石碑,就立在我的帐外,朝向南方,仿佛在等我归。

我也没负她,就这样孤苦了这么多年。盼着辜元长大,看着北司强盛。我早已别无他想。

这次中原和亲不是我求的,是中原皇帝主动提出的,谁能不懂他的算盘呢?他拉拢我还不是为了戎丘一役?

我要说那件怪事就是这个。

和亲队伍到达的那天,北域难得一见的晴空万里。从矫辇上下来的那个女子,面容和我那亡妻一模一样,就连那枚小痣也如假包换!不会有错的!可她站起身来,明显比我那亡妻高了不少。

我仔细询问了她,她父母亲的确是中原宗室,看她的举止也和西域女子大相径庭。我那亡妻的妹妹长相柔美,但不算出众,就算是她的孩子,也不可能如此相似。我出于好奇,或者说出于期待,命令使者赠她盏明花,而她脸上没有泛起任何波澜。

世间或许有轮回吧,轮回转世,上天眷顾,是不是她又回到我身边了?

又或许这是梦,我却不愿醒。

大萨满,我请您来就是想算一算,这到底是天意,还是人命?是祸,还是福?

三、辜元

哈努将军,你说什么!?

我父王自萨满回来之后,就变得精神错乱,你看看他独自对着那句“似有似无路”的卜文,在账内坐了三天三夜,丝毫不提我大婚典礼何时举行,原来是为了这个。

横刀夺爱。

即便中原送达的文书上只说了与北司王室和亲,可我与公主年龄相当,常人一看便知晓,这亲是为我而和啊!我父王竟然钻这个空子,这还是一个父亲做出的事情吗?

也是,美人谁不爱呢。

那天她一袭火红色的襦裙婚服,绣了九只金凤,看起来华丽异常,凤冠上是三凤冠,后面垂着六条叶状的装饰物,上面满是奇异的宝石,装饰繁复累赘,阳光下闪耀非常,而衬着她雪色的肌肤,没有一丝艳俗气。

容貌倒是其次,你见了她那姿态吧。我想啊,这么美丽的女子被选中和亲,她心中必有些苦衷吧。可你看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其中没有任何悲观和恐惧,满是泰然和自若。

我想我可能是,倾心于这个女子了吧。

父王即将出征伐燕,这些时日,不知道能否再见到她。

四、西巫

北司王这次千里迢迢伐燕,声势浩大,其实是借个幌子来见我吧。

呵,不必多言,我早已预知您的心事,可惜我也无能为力。您知道,若是财力不足,泄露天机是要折寿的。

北司王好大手笔!那么我想问您,您是否听说过,西域的双蛊术?

西域沉寂太久,你们只知道南疆有蛊,早就忘却了我们也是养蛊者。南疆毒蛊,轻者废其四肢,重者旋顷暴毙。西域巫蛊,养蛊者以蛊控人,饲之以精血,被下蛊人的容貌心志、乃至意识记忆都能发生改变。

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师傅本是西域最厉害的蛊师,也是一位王子,可当他的心上人嫁给了他的兄长之后,他动了邪念。想利用手中的虫祖控制人民,称霸整个西域。

结果虫祖异变,有蛊之人悉数被反噬,我侥幸自救得生。蛊虫反噬宿主后,无主乱窜,一夜间西域死伤无数。

愈氏部族的蛊王用尽全力,将酋长的女儿做蛊,用年轻美貌女子阴气精华,勉强把异变的虫祖压制住。

女子最好的年华不过28岁之前,过了这个年龄,蛊虫得不到足够的阴功供养,会将宿主一夜间吸食殆尽。

双蛊术可怕之处不在此。蛊虫在结果了上一任宿主后,会寻找跟原宿主有血缘关系的年轻女子,而新宿主一旦入蛊,不仅相貌会变得和上一任宿主一样,还会看到其曾经看到过的,现在可能已不存在的事物景象。

我师父……我师父他曾经是个很善良的人,可他从出生就被赐死了奴隶身份母亲,苟活在华丽的营帐下,一切原本也可以属于他的都被兄长专有,他也是被逼的,只不过想夺回属于他的东西,他也有苦衷啊。

破解之法是有的,宿主在27岁之前,倘若舍得,用被竹叶水浸泡过的利刃插入自己的心脏,拔出刀子之后,把体内的蛊虫引出来,再用之插入自己的姊妹或者女儿的心脏,只有心头血的交换,才将蛊虫转移,才可以继续生存下去。

但是继承来的相貌也将消失,人皮面具掉落,变为自己原先的脸。

哈哈,你我脸上这面皮难道就不是人皮面具了吗?世间谁的面孔是他自己的?

双蛊术必须延续,倘若封印解除,蛊虫之乱殃及的,可就不仅仅是西域了。

五、崔使女

公主一路上都表现得自然镇静,没有什么异常,只是…

我说,我说。只是她好像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下臣揣测她大抵是谪仙吧,神眼能通天地。

她看到了什么?我也说不清,她说沙漠上有一座诡异的塔山,还说王上帐边有墓碑呢!这怎么可能嘛!

她曾说过与她的母亲不和。其余…一概不知了。

六、谷愈

红锦的地毯早已经铺好,站在两旁的仕女,在队伍经过的地方,撒开漫天的花瓣。盏明花香浸润在空气中,挥发出迷人的香味。延绵不断的朱红地毯显示着王室婚礼无比的尊贵的身份。

这就是…我的大婚吗?

一拢素衣,玄纹云袖,席地而坐,辜元低垂着眼脸,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悲伤。

我走过长长的香径,内帐中端坐着等我的,是北司王。

他的手划过我的脸,冰凉的粗糙的触感,像是这北国的寒冬般凄冷。

手指如蛇,衣带渐渐滑落,触向我的胸口,摩挲在那条十字的疤痕上。

原来如此。他说。

他接下来的话,让我既醍醐灌顶,又毛骨悚然。双蛊术,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母亲发生争执时,隐隐约约地提到过这个东西。

父亲好酒,每逢醉时还家,总要倚着门框对母亲蔑然大笑。

“我谷某好福气,这辈子娶到西域的妖女,还要赔上一个女儿。”

母亲总是沉默不语,令人将我带入房中,我常常靠着墙去听,听到的总是母亲的哭泣。

她会心痛吗?会自责吗?她为什么一直逃避看到姐姐的、或者是自己曾经的面孔?她大概也无奈过吧?

她很的不是我,是被挑选承担此任的宿命。

人,都是微不足道的生物,以一只蝼蚁去担负百万苍生性命,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她在赌。

我穿越万里来到北司,和中原已隔千山万水,就算我十年之后膝下无女而死,而她早就已经脱离西域巫蛊,蛊虫如何做怪,也无法穿越大漠去向山高水远之外。倘若我知道了这一秘密,也不过是双蛊术的延续罢了,于其何辜?

好狠毒的母亲!可她又有什么错!她也不过是个凡人,她不想步入姐姐的后尘,她想守住家,哪怕是牺牲族人,牺牲一个女儿!

想必她也从未把我当做过女儿,而是把我当做一尊人像,一个献祭品,和桌上的瓜果桃李、或者一盘咸猪手,没有什么不同。

我和她不同,我可以不要家,但我要活。

我看向北司王,他的目光变了,目光里不再是初见我时那般沉甸甸的爱。即便这目光依旧是炯炯的,但是似乎带了几分得意,好像是猎物上钩后,捕食者露出的神情。

七、北司王/西巫

双蛊术就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场阴谋罢了。

二十多年了,我终于又看到杜若的脸。这面皮还是那么美,那么圣洁,如果不做那些腌臜的事,我是不是还会想念她在的时候?

你以为我是一个侥幸活下来巫师?

错了,我是西域的虫王,曾经域王的弟弟,上一任王最厌弃的庶出的、无母的儿子。

三十年前了,我爱上愈氏部落酋长的长女,杜若。

她母亲似乎是南疆的苗女,略通蛊术,她也习得不少,其中有一个:定情蛊。苗女只能用毒蛊,所谓御蛊都是利用幻象,和西域巫蛊相比,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她还有两个嫡出的妹妹,跟她长得并无什么相似之处。

我生来相貌丑陋、身材短小,跟我身居储位、高壮英武的兄长相比,我只配做他脚边的沙土。

那日我们一道去平野打猎,我跟着着猎物来到了山谷之中,遇到了山泉脚下,和跟姐妹嬉戏着的她,她也看见了我,可能是丑陋的我穿戴金冠的样子太过滑稽,她没忍住笑意,一下子笑出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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