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次梦见她忘记我是她外孙女，每次从梦里惊醒了都难以平静，打完电话我都会问外婆你知道我是谁吗？她就会说你是不是傻啦，不就是妞妞吗。听着外婆的嗔怪，心里满满的安全感，她的心里总为你留了暖暖的家。
很久以后我记起这件事，问当时为什么她笑，她说，当时就知道我不好敷衍，难带喽。
她从来不识字，头脑也不如常人，但她教会了我老师都不会教的道理。
记得一直到四年级外婆家伙食很差，经常吃酱油拌饭，或者只有咸鱼酸菜。于是我很喜欢拖着作业不完成，并且怂恿好朋友一起留堂，然后在小卖部找吃的。这种时候她就会拿着小树枝气势汹汹地杀来学校，远远就喊我名字，天知道我当时都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我作业没写完呢。”
在黄昏的余光中，我看不清她的白发，眼前的老人边说边往门外走，她的影子一下拉长一下缩短，突然地，光灭了，影子也没了。
想想往事依然清晰，从前便读过“二十多年前，我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外婆家的小院里蹦跶，感觉世界美好，我早已走遍。”十余年后才更明白一点点，有个老小孩，一直在老地方。
“你这孩子瞎叫什么呢，我乖外孙还没在学校回来呢，按平时早该到了，这会儿天都快黑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没到家。”
我们那边一年级一班，有个女生家里提供场地给别人赌博，她爸光坐着就赚得盆满钵满。依靠着每天比别人多出好几块钱的零花钱，她成了女生堆里的“头”，每次爱心捐款都能以20元的巨额数目被写在光荣榜上。可我不羡慕她，因为她排斥我。
我第一次认清外婆的样子，是6岁的时候。妈妈说以后跟着外婆要听话，要好好念书。外婆有糖尿病，曾经中风，吃的药多，让我不能乱玩。外婆有时候精神不太好，不能顶撞。那时候我估计想不到，眼前这位头发短短又卷卷，围着又大又宽棕色围裙的老人家，会影响我一生。至少我现在还这么觉得。
后来事实证明，她还是很有远见的。
小时候小姨说不给零花钱，外婆就听了小姨的话。所以每次外婆早上起晚了，我都特别开心，因为那时候一次可以拿一块钱买上一个奶油包。更幸运的话，可以要上两块钱。可时间一长，小孩子之间单纯又可恶的攀比心理改变了我。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长得比她高了，但分明她还是我的依靠。每次在外面飞来飞去受了伤，回到窝里外婆摸摸头就感觉什么都不怕了。
这样的情景在四年级的时候是不厌其烦地上演了一次又一次。
在药物的影响下，外婆年轻的时候脾气多变，这两年反倒越来越没脾气，成了老小孩。每次打电话让她好好吃饭吃药，跟她说发生的事情，哄得她在电话那头哈哈笑。我喜欢在她面前装笨，我深知她一直把我当少未经事的孩子，始终希望能为我做点什么。每次打完电话我都哭成泪人，想起与她初见，仿佛回忆也照彻前路。
“先回家吃饱饭，我去跟你老师说。”
披上外套轻声走出阳台，此时蓝黑天空已泛亮，定心想想，外婆此时应该已起床许久，正忙着给老牛煮好早上要吃的番薯，给外公备好外出劳作要吃的粥，抽空闲下来的时候，该会叉着腰，一脸骄傲地说这会儿星星还在，我都起床忙活好久了呢。
我猛地睁开眼睛，撑着床坐了起来，重重叹了一口气，已很久没有这么害怕，从梦里逃过一劫，回到现实，心依旧是悬在半空。
外婆第一次带我出门，就到小卖部买了小零食，具体是什么吃的，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样我倒是记得清楚。是放在冰柜里结了冰的冬瓜汁，那时候卖三毛钱，是零食中的佼佼者，类似于今天各种辣条中的卫龙。外婆当时问我要什么，我踩在椅子上微微抬手就指了一下冰柜里的冬瓜冰，于是头发卷卷的老人家笑出了声，她哈哈地笑，我也跟着哈哈笑。
“外婆?”我迟疑地再唤一声。
“外婆，那我们今晚是不是喝喜酒去啊?"片刻之后无人应答。
“你赶紧回家吃饭！！”
但我在她的教育下，如今已成年，任何情况下都记着先吃饱，吃饱比什么都重要。
不得不说，这位老人家实在固执。
上大学前，她一直说我出了远门就会很少回家了，她说算命的说她活不过70岁。我心里满满的心酸，我说，外婆你以后想不想帮我带孩子？她听完轻声嘟囔说，你要我就帮你带，只要你不嫌我老了。我说那你就要健健康康的，帮我带小孩。她那刻笑得很满足。
虚荣心与好胜心作祟，我开始变着法子要钱，交资料费又偷偷把数目说大，自己从中获零花钱。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外婆一天晚上咬牙切齿地问我，如果给我五百块，我是要还是不要，我吓得气都不敢出。她接着缓了一下，说，妞妞你还小不能说谎乱做坏事啊。那天晚上她没让我睡觉，我坐在椅子上困到不行，然后爬上床推了推外婆，说外婆我能不能睡觉，我好困。外婆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躺下的时候给我拉好了被子。
高三那年，周末回家的时候吃着饭，莫名其妙很委屈，冷不丁地眼泪啪哒直下，本来一脸慈爱看我吃饭的外婆慌了心神，皱起眉头，问我在哪里受了委屈，见我一言不发，就站起来牵着我要找老师去，看谁欺负我了。我看着她，冲动依旧不减当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