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行了。”
“不是……”她下意识地反驳,看他一眼,还是改了口,“我不小心把小东西的碗给碰掉了。他说我是故意找碴儿,推了我一把,就撞在了柜子上。”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还好没撞在柜角上,只是起个包而已,几天就好了。”
外面传来一声吆喝,是老谢在叫她。她手忙脚乱地把裙子给脱了,也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重新埋了起来。
他是为了化学竞赛而参加的封闭集训,两个月都不能无故外出。她有些失落,却还是说:“没什么不懂的,老师教的都挺简单。”
“龄洲,”周定川打断她,“不是这样的。”
“没呢。”她满不在乎地一笑,“我跑得快,他才刚把手抬起来,我就溜出来了。”
“那多浪费啊。”她眨巴眨巴眼睛,“我觉得味道还行。”
周定川被她逗笑:“吃坏了肚子可别怨我。”
她猛地跳起来:“我考上了!”
A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往里钻了钻,靠着墙睡着了。周定川等了一会儿,替她把被子掖好,这才也睡下了。
她想笑又不敢笑,咧了咧嘴问:“真的吗?”
太热了,他们站在树下,哪怕一动不动,额头上也都生了汗。她面颊泛红,他拆了纸巾,替她把汗给擦了,又问她:“吃不吃刨冰?”
他的手落了空,像是没了着落的叶子。她眼里带着惊慌,周定川愣了愣,突然说:“别动。”
“我不是生你的气。”
“那不可能。”她也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十足俏皮。
她胡乱点头:“会了会了。”
龄洲光着脚跑出来。天正黑着,远处的风卷着雪花一股脑地吹了过来。她像不知道冷似的,在屋檐下站了半天才小声问:“定川哥,你睡了吗?”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要买书,他不给钱。”
“不饿。”
她哭得太惨,抽噎着还不忘用力拖住他。天边的晚霞像是打翻了油彩罐子,流光溢彩地淌了满天,天与地都是很漂亮的颜色。可他们两个人夹在中间,像是两只无能为力的小蚂蚁。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许久后蹲下身子替她把眼泪擦干:“别哭了。”
“龄洲啊,”他突然说,“等长大了就好了。”
文/倾顾
“怎么了?”
谁家的父亲不盼着孩子学好?可她的父亲不一样。男人有了儿子,就把女儿看得不那么矜贵,毕竟早晚要嫁人的,一个赔钱货,浪费那么多钱做什么?这些话说得多了,她也就懒得要了。只是这次不一样,她马上要念高中了,好学校就那么多,她想要追着周定川一起,就只能加倍努力。其他同学的钱都交了,不过几块钱,谁家会舍不得?可她没有,急得团团转,最后动了歪脑筋,去翻老谢房间的柜子。所以她说了谎——这是她第一次对周定川说谎。她不是砸了小东西的碗才挨了打,她是被老谢当场给抓住了。
他的父母离了婚,他跟着爸爸。老周是厂子里的总工程师,早出晚归。龄洲妈妈没去世时,他总去蹭饭,现在蹭不成了,他就琢磨着自己做饭。放了学,像他这么大的小子三两结伴,有打篮球的,有拿了钱往游戏厅钻的。可他不一样,他先拐去隔壁,把龄洲给提溜上车,路过卖零食的摊子,斟酌着给她买点解馋的零嘴。
他嗯了一声:“已经申请好学校了,就等着签证办下来。”
“一会儿想吃什么?”
他听了也觉得有道理,想了很久,总算定下一件礼物。八月的末梢,天还热得像是火烧,他在窗口叫她的名字:“龄洲。”
C
岁月有时尽
那钱到底也没要来,她下定决心,等长大了,一定要赚大钱,顶好离这个家、离老谢都远远的。她要有本事、有出息,要老谢尝尝后悔的滋味。这些话她都藏在了肚子里,谁都没说过。她咬着牙,顶风冒雪地往前走。想要停下来时,就想想老谢给她的巴掌同羞辱。谁都只有一辈子,不活出个人样又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犹豫了一下,在他的注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周定川猛地站起来向外走去,她看他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一把抱住他的腰说:“哥,你别去!”说完哇的一声哭出来,“你打不过他的!”
他不准她多吃,怕吃饱了晚上会吃不下饭。龄洲挑食,不爱吃肉,他翻看菜谱,图上光鲜的一盘菜到了他的锅里,总是一副黑漆漆的样子。两个人尝了一口后都不说话,他想了想说:“不然带你下馆子吧。”
上学时老师布置作文,要写以后的梦想,龄洲写了要赚大钱。她这个梦想很市侩,老师给了她一个七十分。周定川翻看的时候问她:“以前不是说要当舞蹈演员吗?”
两个人一起去刨冰店,墙上贴满了便利贴,写着稀奇古怪的许愿。她不肯看他,把那些小字条挨个看过去,他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她忍不住问他:“哥,你真的要出国吗?”
长大了怎么好他们并不知道,只是觉得一定跟现在不一样。
“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明天我让我爸跟谢叔叔说一声,你都这么大了,他还说打就打的,这样不好。”
回去拆礼物她才知道,他送的是一条裙子。她对着镜子试穿,正好能露出漂亮的锁骨和细长的小腿。门外,老谢一边喝酒,一边又叫小东西的名字,让自己的乖儿子争气。她本来应该听得心烦的,可这一刻却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头顶的灯投下柔软的光,将她的心也融化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她拿指尖划过裙摆,不可思议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为什么?”
远处的校园里响起了铃声,两个人这才不慌不忙地往里走。他已经上初中了,她还在读小学。分别时,他又替她把红领巾给系好了,端详一下没什么纰漏,这才放她走。
屋里响起细小的声响,有人推开窗子说:“先进来。”
她小声说:“吃。”
她也小声地答:“已经不疼了。”
她又呜呜咽咽地哭了半天,渐渐哭累了,他牵着她的手说:“吃不吃肯德基?”
她擦干脚,裹着被子滚到了里面,周定川躺在床边,两个人都没睡着。半晌,她小声说:“不用麻烦叔叔了。”
不是这样又是什么样呢?她一肚子的委屈同心酸,埋在心里,在下雪的夜里才敢小声地说出来。周定川替她感到难受,却无能为力。他只大她三岁,两个人都太小了,小得像是没长出爪子的动物,只能蜷在一起取暖。
“我要赚钱。”她很固执,一口咬定这个答案。周定川拿她没办法,要摸她的头,可她一下子扭开了。
“还疼吗?”他小声地问。
“有什么不会的题吗?过两天我就要去集训了,大概两个月都见不到你。”
话是这样说,可她明显开心起来,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转。周定川心里好笑,却又觉得有点心酸。屋子这么大,却只有他们俩,等他一走,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他听了就笑,可回忆起来,那时的她瘦瘦小小的,手腕细得像是一碰就会断掉。他整天都在发愁,学习的间隙就想:这么瘦不像话。
他说着,披上衣服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热水盛在搪瓷盆里,底上的两只小鸭子像是活了。她拿脚趾扑腾水波,一旁的周定川拿热水袋替她捂耳朵:“去年就生了冻疮,好不容易才好了,今年又发作可怎么办?”
他说的都是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可她忍不住笑了:“我知道。”
她还没长大,却天赋异禀地学会了粉饰太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笑嘻嘻的:“哥,你读英语真好听。”
他母亲当年是英语系的高才生,他从胎教便开始听原版英语磁带,班上的老师总点他起来领读。龄洲有一次提前下课去找他,他们班在一楼,透过窗户往里看,他逆着光站在那里,眼睑微微垂着。她看得有些入神,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往外看了一眼,明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可她还是落荒而逃。
而周定川……她的定川哥,她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在脑海里勾勒他的轮廓。他个子很高,总穿校服,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胸口。可他走在学校里,所有女生都回头看他。
“叔叔管了那么多次,他总说好好好。不喝酒还好,喝了酒就什么新仇旧恨都上来了。我知道,他恨不得死的人是我,他和小东西还有我妈才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不多时,她就从里头把窗子推开:“怎么啦?这会儿蚊子多,你也不怕被咬了。”
“我去给你打盆热水。”周定川说,“脚不冷吗?”
她说得漠然,可他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从他的角度看去,小丫头垂着眉眼,尖尖的下巴像是一弯月牙。她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没人不喜欢她,可她怎么就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呢?他心疼,却又无能为力,最后只好说:“哥知道。”
吃了饭,两个人头对着头写作业。她成绩挺好,脑子灵光,只是不大专心。灯下飞过一只蛾子,她盯着看了半天,被他敲了脑袋后才心虚地低下头,又没话找话说:“哥,等我长大了,咱们还能住一起吗?”
“哥。”她低下头,慢吞吞地说,“我不能当个小乞丐。”
她总算笑了:“到时候我就是大姑娘了,才不会天天叫你呢。”
那个夏天炎热而干燥,蝉鸣在树上久久不散,就连云也是凝固的形状。
周定川二十五岁时,总是回过头去看十七岁的自己。
“要多少钱?”
“不麻烦……”
“到时候咱们都各自成家立业了,住在一起不嫌挤啊?”
“千真万确!”
她皱了一下眉头:“谁总减肥了?”
两个人牵着手走过去,街上的风渐渐暖起来,看得到时髦的女郎换上了裙子。他看了看她的短发,还是有些遗憾:要是扎了辫子,一定更好看。
他又想起什么,问她:“他是不是难为你了?”
B
可她止不住,眼泪又淌下来,像决了堤的水。他实在是擦不干净,索性说:“那你哭个够吧。”
小东西是她弟弟,去年刚出生,难产,害得她没了妈妈。她管自己爸爸叫老谢,说起来倒像是在说外人。
E
“别总减肥,对身体不好。”
问了半天他才说,是同班的一个女孩总是找理由和他一起吃饭,又不肯多吃,问了只说减肥。她忍不住说:“那她肯定喜欢你啊!”
“说了也没用呀。”小姑娘慢吞吞地说,“反正老谢喝了酒就要吓唬人,不吓唬我,总不能吓唬小东西吧?”
她说完怯怯地住了口,因为瞧见他的脸色,坏得有些吓人。他一直都很温和,见到老谢也礼貌地喊一声“谢叔叔”。可这些尊敬不是给这样一个男人的,他没见过龄洲挨打的样子,她是个小机灵鬼,总说自己躲开了。他不敢想,她到底还有多少伤口瞒着他。他气得浑身发抖,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她吓得一抖,带着哭腔说:“定川哥,你别生气。”
她想了一会儿,有些不高兴:“算了,拉倒。”
她是个小马屁精,捧他的场可谓不遗余力。她跑去厨房倒了一碗水出来:“有一点咸而已,在水里涮涮吃就行了。”
“哎。”他无奈,“聊个天怎么还生气了?”
“你从小就聪明。我听说高一有个物理竞赛,你如果现在就能拿到名次,等高考的时候会很有帮助。”
她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定川哥。”
“知道。”他替她把第二天要用的书本收拾好,“咱们往后买住对门的房子。你有事在屋里叫一声,我一推门就能来,成吗?”
“除了这次,他还打过你吗?”
她抬起头来,对着他一笑,明媚又快乐,像是浑然没有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上药了吗?”她摇了摇头,他就去柜子里拿了消肿的药,替她小心地涂上。清凉的味道弥漫开来,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冷不防问,“他打的?”
那个春天同夏天过得兵荒马乱。学校门口贴出了录取名单,周定川挤进去看了一眼,立刻跑了出来。龄洲站在树下,双手握在胸口。看到他来,她有些紧张地眨眨眼,听到他说:“龄洲,你考了第一名!”
高中三年过得很快,她要住校,不怎么回家,偶尔回来,周定川就带着她往郊外跑。两个人找个角落,各自拿一本书,她背单词,他写卷子。遇到一个拗口的单词,她就拿手肘撞一撞他,他看过来,替她标了音节,又低声念一遍。
她气呼呼地进了门,刚要甩关上,他已经进来了,轻车熟路地替她去烧水。屋子里有了烟火气,渐渐也就暖和起来。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扭扭捏捏地说:“哥……”
周定川替她高兴,回家和父亲说了。老周也喜欢龄洲,提议说:“这是件大喜事,该庆祝一下。”
他的语气里不带什么情绪,可她就不敢动了。他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她头发好,黑压压的,可被老谢领着去街口的理发店剪了个短头发。周定川一直觉得可惜,现在却要慢慢地拨开,看到她脑后的肿块。
龄洲今年刚十一岁,猫憎狗厌的年纪,像只闲不住的小猴子。可在周定川面前,她总是乖乖的,就像是孙悟空戴了紧箍咒,怎么着都要听话。
她就仰着头傻乐:“哥,替我把粥打开。”
她轻车熟路地沿着窗台翻了进去。里面炉子烧得旺,暖得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她还没说话呢,周定川就问:“又挨打了?”
他是她的大哥哥,是要替她出头的。上学的时候两个人一起,他支着车,她则匆匆忙忙跑去路边的摊子上买了一兜茶叶蛋和两个鸡蛋饼。她两口就吃了一个蛋,堵在嗓子里,他拍了她的背两下,这才替她顺下去:“慢点吃,噎坏了可怎么办?”
所以后来他的哥们儿总说他:“养女儿都没你这么仔细的。”
他迟疑地想了想,有些无奈:“现在正是冲刺的关键时刻,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你也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分心,知道吗?”
那年头肯德基还是个新鲜东西,她摇头:“贵。”
“哪就那么娇气了?”
“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她哈哈大笑,“定川哥,你可真是个老古板。”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把笔给摔了,收拾了东西要回家。老谢带着小东西不知道去哪儿了,屋子里黑黢黢的。她拿钥匙开门,半天也戳不进锁眼里。最后还是他伸出手:“我来吧。”
她说着还模仿了一下,动作滑稽,像是根本就不在意。周定川没吭声,她又说:“哥,我今天能在你这儿睡一晚吗?”
她想到那时又想逃,可他还在等着她:“会念了吗?”
“我竞赛拿了第一名,发了奖金。”他是正儿八经的好学生,学校里的各种竞赛都少不了他。她这才点了点头。
“我说两句话就回去了。”他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龄洲,恭喜你考上喜欢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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