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被人从地上一把揪起，他的头颅被用力地挤压，又被迫向一个方向注视。但是谁也不知道，当他看到那一团滑稽可笑，粗鄙恶俗的装扮之人时，心里有高兴。
扮演着“春神”的宦官卑躬屈膝，尖着嗓子一波三折描绘讲述着当初从野在春神庙中的一言一行。这个人看不见神灵，便觉得是从野心有不满犯了臆症，如今自然也就当作是个疯子一般表演了起来。
却不想从野见他如此，心里倒更有了底。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能看见真正的神灵。
他的手臂被人放开，从野便顺势趴倒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在笑他，他自己也开始笑。
只是他的笑不同，他的笑不是旁人那般可悲的可鄙的无情之笑，他的笑，是终有一日会顶天立地，昂首与神灵共立世间的笑。
——能看见神灵的人，只有我，从野。
满堂膏粱纨袴笑闹，高谈阔论的高贵之人瞧不见地面的光景，但旁边的使婢宦官却见到了蝼蚁眼中的神采。
谁道萤虫，不可与日月一争？
5
秦人尚武，风气彪悍而残忍。
早年尚有武人之德，但近来却颇为放肆，连“何为诛心之策”这种事，也被拿上了台面来细细说道。
当时宴席之上有将军相邦，也有中尉史官，身份高贵的宗亲们。有人主张“把心挖出来”，有人主张“当着人面诛其族，其心自诛”，更有人说“断其四肢，使人非人则诛其心”，种种种种，出自人口却又非似人语。
从野有幸旁听，也学到了些许。只是他无权无势，倒不曾有过实施的念头。可秦国太子就不一样了。当日设宴所谓“见神”之事，未必不是这位储君一时无聊想出来的“诛心”之术。可是令太子没有想到的是，这从野经受了如此大辱，竟还能面不改色继续在他身边侍奉。
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任何一个在秦王宫从小长到大的卑贱之人，哪一个不是整天受着鞭打喝骂？公子王孙向来目下无尘，更何况下等奴仆连尘埃都不如。只是这等道理秦国太子想不明白，又因着这是父王送的影卫无法杀死，故而即使心中有着万般的忌惮猜疑，也只好暗暗避着他。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有趣，你想避开一个人，那个人却偏偏会在紧要关头出现。比如这次太子郊外游猎险些被猛虎扑食，便是这默不作声的影卫从野，失了半条命却救了他的驾。
因是太子遇险，所以老秦王也得了消息。
这老秦王从前很不爱太子戏弄从野的做派。他以为，既然是影卫，当用在刀刃上。他当初将从野好生挑出来，除了长得与太子相似，更多的还是身手心性上乘，若是太子能好好利用，未必不是手下的一把利刃。近日他看太子不再经常嘲弄从野便尚还欣慰，今日听闻是从野相救更加觉得儿子会用人了，可召来近侍者问了，才发觉事情与自己相差甚远。
“混账！！”老秦王叠声怒骂，得到召见的太子刚冒了脑袋，就被兜头痛骂：“混账东西！！那影卫虽是下奴，却也是我大秦子民，是我大秦的战士！！”此刻下朝不久，冠冕虽已脱下，但冕袍尚在其身，大袖一甩巴掌一带，便将被老虎挠了一爪子的太子抡到了地上。
快到而立之年的青年人哭哭啼啼实在厌烦，老秦王挥着手让人带太子下去，再看向堂下满脸虎血的从野，细细打量着。
这郊外早就清理过，若非人故意引领，哪里来的猛虎？
“听闻太子捉弄过你，这次猛虎突现，你来得也巧啊。”
被称作“大秦战士”的从野却眼观鼻，鼻观心。虽有一点点慌，但是当老秦王戳穿他的时候，却还是挺直了脊梁：“从野职责所在，救驾却迟，任凭王上处置。”
“......哼，”老秦王拍了拍王座上铺着的虎皮，点着头倒是颇为欣赏：“你救驾有功，处置些什么？既然你能徒手撕了这猛虎，那我大秦的敌人，你可撕得？”
从野心中一颤，忍不住抬头看向了本不应看向的王。那是一位老人，被华丽的冕袍包裹着，脸上的沟壑显示着他经历过的风霜与血泪，那都是战场上功勋与荣誉的证明。
也是从野，最需要的证明。
“撕得！”
朗声一喝，震动的不是影卫谋害太子后被放过一马的感恩，而是从野置之死地而后生时，所向披靡的悍勇之气。
比太子那孬样子强多了。
“好，是我大秦的好儿郎！！”老秦王最爱后生热血，当下也赞不绝口，只是暗暗下的易储之心，更坚定了些。
但太子被废又是哪个公子上位的事情，是不在从野注意范围内的。得到老秦王的恩典，他脱离了奴籍加入大秦军队。在战场上没有人真正在意你的出身和地位，只要你够狠够聪明有野心，你就是沙场的神。
而刚好，从野这个人在王宫呆了二十几年，在离开前的那一段时间里，积攒了足够多的狠劲和野心。
肉食者说他身份卑贱，说他像条疯狗，说他不配看见神。但是他见到了神灵，他触碰过神灵，他也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仍会见到神灵。所以他注定，会在战场上建立不世功勋，带着秦人东出潼关，东至齐鲁滨海之地。
那里，是他的神灵，曾提到过的故乡。
6
破庙一别，句芒就很久没有看到过从野了。
青衣的神祇在很长时间里，只是在浪费时间一样回想当初从窗子向自己张望着挥手告别的青年人，究竟在哪里见过。
仙神与时间共生，凡人于神不过生灵，若不是造化大的信徒，没有神能记住凡人的模样。越是活得久的神，这一点过目即忘的本事越发强。
句芒的神力虽然不强，却是上古之神，依旧拥有不老不死的荣光。这些荣光由他的神职散发到周围乃至天下，便是世人念念不忘的三春之景。
也是从野征战数年，最后终究没能攻下齐鲁，看一看神灵故乡何种风采的遗憾。
“父亲，您的旧伤严重，还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呀？”
“出去。”
秦将从野的儿子有着他年轻时的气魄，但在面对顽固的父亲时，却还是弱了一头，按命令出去了。
庙里一时寂静了起来，这让从野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也能感觉到春光在渐渐远离自己。这种活力的丧失，不仅仅是春去秋来的四时变化，也是他作为凡人无力改变的衰颓。
他不怕死，但他仍有执念，也有因执念而成的歉疚。
是句芒，是句芒那一次短暂的会面让他收获了生命的真谛，让他能够真正站起来为自己征战。在从野的一生中，他奔向东方日升之地的脚步从未停止，他那颗秦人东出的心也从未疲惫或退缩。他相信，自己可以为秦国夺取那片滨海的齐鲁之地，也从未怀疑自己能够替开启生命之光的神灵在故土重建神庙。
但垂垂老矣，从野能做的，也只是为他的神灵，带回一捧故乡的泥土。
句芒趴在房梁上，看那个年轻人在从野的指示下给自己上供。他看着下面头发花白的老头，心里纳闷怎么会还会有人想起自己这个小破神来。但是盯着盯着，便觉得甚是熟悉，熟悉到仿佛以前在这里见到过，又或者从窗子里探出头跟自己道过别。
啊，说起这个，句芒仿佛想起了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