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夜下了大雨,本是缀满枝头的梨花现下碎了一地,柳枝端着药进入房内,足尖轻点,又将残瓣碾了过去。
“小主,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柳枝敛了眉眼,站在伊沁的身边。
伊沁倚上朱栏,肩上搭着的异域花纹奇特的线毯已滑落在玉臂上竟也不觉,痴痴地看向窗外。
柳枝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应声,眼中便含了些不耐之色,索性将翠绿的药碗放在桌上,掩门而出。
伊沁见她出去,飞快地拿起玉碗将里面浓黑的药汁一股脑泼向窗外,捋顺了衣袖,将碗端正放回原处,仍旧倚着窗子垂首看柳枝走后脚下踩过的梨花。
伊沁不喜欢柳枝当然,拢沁轩的所有宫人也不待见伊沁。
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们这个主子不得宠,害的他们也是缺衣少油的,更深一层原因是这个女人是异域敌国送来的,浑身上下的粗狂都与这里的秀气格格不入,听说之前她的名字都是好长奇怪的文字,这个稍微玲珑点的名字还是初到宫里的时候骁锐大将军起的。
昨天,这个主子还因为半夜看到大雨打了梨花,非要出去撑花幄,淋了一身的水,折腾的他们一宿没有休息,今早端药进去还别扭着不搭理她。宫人们在后面碎碎的议论他们的主子,像是这样就能解了深宫中的闷气似的。
伊沁向来不知道宫人们是怎么议论她的,但想想也就能猜出个大概了,想想竟还有些好笑。
来到晋王城已经快一年了,连阿言一面都没有见到,同样未见到的还有她的夫君,晋王城的王,霍纪也从未到这里来过,想是已经忘了她。
阿言就是晓锐大将军沈言,多年随父亲出征,不过双十的年纪就打下一片天地。少年鲜衣怒马,每次凯旋朝中大臣无一不称赞,在晋王城最繁华的秦安街上走一圈不知惹得多少女儿家羞红了脸。
这都是伊沁听宫人们说的,在这深宫里最欢喜的事情也就是偷偷听宫人们讲讲阿言的事情了。
阿言,伊沁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舌尖碰到下牙,嘴慢慢合上。多好的名字,多好的少年。
伊沁抬首看了看梨花,听宫人们说阿言练兵就要回来了。想起初次见到阿言,就是梨花软软铺了一地的季节,少年一袭软甲在树下练剑,飘落的花连成花帘,看不清面容,只见他利利洒洒一个剑花挽起,就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伊沁好像忘记了怎样呼吸。
窗沿边的雨滴落到鼻尖,思绪也随之被牵回,伊沁又想着本来应该做个应景的梨花糕来打发时间,可是现在,只好空负了三四月的好时节。
2
沈言回来了。
三四月份的事情不多,晓锐大将军回朝便成了轰动全城的大事。
说是出去练兵,不如说是振振国威,刹一下南越边境的气焰。自从晓锐将军菱庆一战,以六十万大军灭了最大的敌国熙国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国家能与晋王国抗衡了。
当时熙国与边境数国连横,本意一举歼灭晋王国,怎么也想不到被一个还未而立的沈言给击败,从此南越边境便与晋王国联姻欲意永结秦晋之好,霍纪来者不拒,一律照单全收,伊沁就是这样来到了晋王城。
因为是小国联姻的公主,连陪嫁丫鬟也不能带,能带的便只有求和的公文和一些能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了。伊沁和三四位其他国家的公主一同来到晋王城,当时各国使者都在,沈言也在,几个小女孩怯生生地拜见了霍纪。
到伊沁的时候,因为伊沁的名字太长,不符大晋王朝的风俗,且名字中间恰有一个字犯了太后的名讳,有大臣便提议让伊沁换一个名字,这个提议太过嚣张,且女儿家的闺名岂能是随意就改的,于是霍纪就为伊沁封了宫名。
宫名是被选入宫中做嫔妃的姑娘因为闺中的名字不甚合适,由尚仪司另取的名字,但既然现在提出来了,索性就在戚国使者的面前将这宫名给封了,也彰显大晋王朝的宽厚。
只是现下伊沁还没有达到让皇上为她亲封宫名的位份,于是皇上扫视了一圈,终于将目光落在沈言的身上。
“沈爱卿常年游走于南越诸国,想必对当地风俗甚有了解,不如沈爱卿为朕的爱妃取一个宫名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且不说沈言是一个外臣,涉及后宫的事情难免有些于礼不合,更重要的是作为铁血将军怎能为一个皇帝的妃子取名。
沈言也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坦然一笑说:“公主四月来我朝,云山沁绿,若公主不介意,就叫伊沁吧。”
取与不取,都是错。不取,便是恃才放旷抗旨不遵,让那公主无言下台;取,是招摇瞩目而又自降身份。
可是思绪万千间,想到初见那人时的面容,顿时释怀。云山沁绿残眉浅。垂杨睡起腰肢软。不见玉妆台。飞花将梦来。
这女子怕是已经入了霍纪的梦了。
果然,霍纪听到这句话时明显顿了顿,下一句便夸赞道:“是个好名字。”又偏转过头看向伊沁,眼神中却带了一丝不明的感情,沈言捕捉到了。
“爱妃可满意?”
少女盈盈一笑:“嫔妾甚感欢喜。”
霍纪转过头,不再看伊沁一眼。
虽说练兵不必受战争之累,但毕竟南越之地条件艰苦,霍纪也斟酌着多慰劳沈言一番。
三月十七日,晓锐大将军归朝,帝大喜,在武昭殿设了大宴庆贺,四级以上嫔妃随帝庆贺,殿里觥筹交错,高呼万岁的声音伊沁感觉在拢沁轩里都能听到,她不够位份,连参宴的资格都没有。
宫人们早就偷偷跑去看圣宴了,两碟小菜摆在桌上凉的透透了,伊沁也没有胃口去夹。
窗外起了风,乳白色的梨花映着冷月,不经意间便含上几分不染凡尘的清逸。应是更深露重,少女长睫下的眸间晕染了几分水汽,竟比那月色还要皎洁几分。
索性换了衣衫上榻睡觉,但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沈言练剑的身影,只得穿好了鞋袜,前脚刚踏出房门就想起宫规,晚间不是有圣令参宴或者圣上召见,嫔妃是不能随便出去的。
若是以前伊沁的性子,便是挨打也使得,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在这里本就无依无靠,又怎能去触犯宫规?想到这个伊沁退了回去,坐在矮桌,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如果自己还是戚国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如果菱庆之战他们那一方赢了,那该多好。但如果这样,失败的一方便是沈言了,难道要让沈言再一次被俘吗?不,沈言是她的神啊,就算天塌下来,沈言也不会失败的。
或者,再低一点,如果自己是四级的嫔妃,是不是就可以见到沈言了,见一面也好,就算是听听他的声音也满足了。一年了,伊沁都有点忘了沈言的样子,梦中萦绕的,一直是少年在梨花雨中利利洒洒地挽了一个剑花,那么近,又那么远。
3
酒过三巡,武昭殿内舞姬扭动细腰,轻薄透明的宫纱绕过烛光,面庞比殿外的娇花还要羞艳。霍纪看着大殿正中间娇媚的舞娘缓缓开口:“沈爱卿,这大晋王朝能到如今的繁盛,你功劳最大。”
沈言抬起头,对上霍纪敏锐的目光道:“臣能够屡战屡胜全仰仗皇上福泽深厚,臣在此祝皇上福寿天齐,祝我大晋千秋万代,繁盛无疆!”语毕,拿起金樽一饮而尽。
诸位大臣齐声道:“祝皇上福寿天齐,祝我大晋千秋万代,繁盛无疆!”
霍纪朗声一笑,乘兴说道:“今夜不谈国事,沈爱卿二十有余了,现今最大的事就是爱卿的婚事了吧。”
沈言一愣,没想到霍纪会提起这件事,沈川常年征战也无暇顾及儿女情事,四十岁才有了沈言,沈言今年二十有三,正是当婚的好年纪,但霍纪这样说的另一层意思也足够让他背后发冷,有了家室,便多了层牵绊。说难听一点,这也算是霍纪手中的人质了。
说道婚嫁,沈言脑中却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白纱裙,长头发,怯怯懦懦地黑眼仁。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儿女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不敢妄言。”
霍纪将怀中的美人抱紧了些,指节分明的手轻绕着美人的细发,含笑看着下面端坐的沈言:“朕还记得沈爱卿旧年亲自为朕的爱妃赐名,才情惊世,想来也有自己的打算,朕怎好去乱点鸳鸯。”
说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大殿上的气氛已经有点发冷,诸人屏息,不知沈言有何反应。
沈言放下酒杯,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臣不敢。”
皇帝一笑,又不经意间说到这个嫔妃的名字。
“今日怎未见到那位嫔妃?不如叫上来乘兴一番,也不辜负了沈爱卿赐的名字。”此言一出,霍纪怀中美人的笑容倒是凝固了。
不多时,便有宫人报伊容华到。
伊沁身着鹅黄宫服,不甚艳色,眉目间自有难以掩盖的清灵,俯身行礼一颦一动足以摄人心弦。
恍然间,霍纪的心就像是有纤指撩动了一般,不甚明艳,回味间却是其他美姿所比不了的绵延悠长。
“过来坐罢。”上面尊贵的人开口。
伊沁起身,裙裾轻移,绕过沈言时,瞥见他双眼含情,冲她浅笑。少年长高了,五官更加英挺,果然还是梦中的模样。
沈言薄唇轻抿,轻轻吐出两个字,她看到了。
“伊沁。”
心中好像开了一出花,是经年用血用泪浇灌的花,只有小小的一朵,却是放在心尖最珍贵的一朵,仿佛灵魂深处都被照亮了。伊沁鼻尖一酸,差点要落下泪来。
霍纪轻握玉盏为怀中的美人添了酒,美人半推半就终是巧笑轻抿樱唇一饮而尽。他仔仔细细地扫过美人细眉杏目,像是在她的眉目中寻找些什么,眼神中似乎染了一丝迷茫,倏忽间又辨不清踪迹。
霍纪将目光转向伊沁,看她走过来矮身行了礼,许是殿中的烛火太过葳蕤,飘忽间让人辩不真切,许是那人的身形,一颦一笑间太过熟悉。霍纪终是开口:“小琴。”
伊沁一愣,错愕间对上霍纪有些迷离的眼睛,两人皆是一顿。
“嫔妾参见陛下。”
前面身着明黄的人终是摆正了身形,低头扫过柔顺的伊沁,就像是睥睨天下万物一般,威仪万丈而不带丝毫感情。
“平身。”
伊沁还悬着一颗心,不知她的夫君叫她来是什么事情,而刚才的对视又让她不知所措。本就不算是什么绝色,在满堂莺莺燕燕中也不甚突出,为何那一瞬间,眸中是含了无限期许,期许中间却夹杂了浓重的悲哀。
将她召来,却没什么事。伊沁也不敢多看沈言几眼,仍是低着眉,却不知霍纪在背后脉脉凝视自己。
在盛宴结束后,终是收到圣令,今夜圣上留宿拢沁轩。
4
大红的宫纱绕了整个小院,掩了窗外的梨花,也掩了不少儿女家的情思。
“伊沁?”霍纪迟疑地叫道。
“回皇上,是嫔妾。”伊沁心跳如鼓,但面色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火光中霍纪开口。
少女清丽的面庞恰似三春梨花,少了牡丹的艳,多了几分春光明媚。
和梦中那人重叠,一时间,竟也分辨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小琴,是你吗?”
伊沁听到平日里冷峻的君王说出这个名字时的万分柔情,似乎要把心都拿出来一样,小心翼翼,生怕一点点细风将这珠玉伤了似的。
她从未听到过这样细腻的声音,不像是自己叫沈言时的忐忑激动,也不想之前与父亲分别时的分离伤感,这是带了一点小小的期许,可是仔细一辨,分明觉得里面有着沉重的,怎么也化不开的哀愁。
像是想到了什么、伊沁眼里精光一闪。
“皇上,嫔妾在。”
烛火摇曳,将玉瓶中的翠竹扭曲了形状,也将眼前的人化成了梦中的姑娘。
“小琴,终于找到你。”许是喝了酒,霍纪变得十分激动,眼中也闪了几分泪光,伊沁一震,随即柔声道:“阿纪,我在。”
屋内旖旎一片,窗外露重,梨花上也沾了些许水汽。
“沁妃娘娘福寿安康。”柳枝恭恭敬敬地俯下身等着伊沁的吩咐。
“自己人不必多礼。”伊沁娇笑着扶起柳枝,护甲上嵌着的碧玉闪着淡淡的光泽。
一朝得宠,鸡犬升天。
伊沁封了妃,平日里惨惨淡淡的拢沁轩也热闹了起来,环肥燕瘦争相拜访,也借这机会瞧瞧新晋的沁妃是个怎样的模样,竟把皇上栓的牢牢的,一连几晚的专宠。
这一来不要紧,有些资历的妃子却是惊了一惊。
怎会这般相像?弯眉杏眼虽是有些清淡,却是像极了那个人,也是嫔妃之间嫉妒却不敢轻易道出的那人。
玉琴,琴皇后。
大晋王国的前皇后,也是霍纪的挚爱。老一辈宫人讲,这个前皇后甚是温婉醇和,听说在一次霍纪和琴皇后游园中,琴皇后不甚扭了脚,一朝天子连身份也不顾,竟是亲手将琴皇后抱到殿中为她揉足,一时奉为佳话。
而这个琴皇后身份也是极为尊贵的,丞相之女,早在霍纪在做太子时就已经贵为太子妃,只是佳人薄命,终是未能长久陪伴,有细心的宫人发现皇上宠幸的嫔妃眉眼间都和琴皇后相像,原是帝王也是长情之人。
这些话伊沁自是听到了,只是还有些拿捏不定,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霍纪,到底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沈言。
新梨渐垂,转眼便是暑季,宫里也开始张罗着端阳节的诸多事宜,霍纪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南越之地虽都为小国,但游牧之人武力不可小觑,也需要时时刻刻盯着动静。
端午宴上她端坐在霍纪的身侧,看群臣俯拜高呼万岁,一时间有些恍然,眼中看着的也只有沈言一人。
沈言今日穿了绛色官袍,更衬得容颜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