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五点半,太阳还未升起,生活慢节奏的小城将醒未醒,偶遇晨练的和跑步的人,也都不慌不忙。林小暖扛着背上的大书包摇摇晃晃地走在路边,边啃包子边找事先约好的车。
这次出行是蓄谋已久的,也是临时决定的。蓄谋已久是因为一直存在于想象中,因为各种借口被一再搁置。临时决定是因为,它真的很临时——昨天下班前的半个小时方才请假。
除了收拾行李和预约现在坐的这个车,其他一无所知,这种未知是林小暖的生平第一次,突然觉得和大脸猴的约定也有些莽撞了。大脸猴是微信名字,真实姓甚名谁林小暖也不知道,只是那天恰好看到有人发了一条约拍拉萨的二维码,鬼使神差的就加了那个微信。
大脸猴竟是个女孩儿,而且……极其热情,相当真诚。先是详细介绍了她的约拍团队,三人,初期,一再强调专业性。后又用视频方式详细介绍了自己,身份证、毕业证、租房合同等,一再强调是帝国良民。五分钟后,林小暖终于插上了一句话:其实,我想去的地方不是拉萨。
大脸猴名叫白萌萌,人如其名,白白净净,自带萌点,讨喜的很。白萌萌花了一分钟和伙伴商量,林小暖只听见一个男声说了一个字——去,白萌萌转脸便说成交,又巴拉巴拉说了一通服务类型和收费标准。又五分钟后,林小暖终于又插上了一句话:唯一条件,必须是女孩子。
于是,成交。
约好在省会车站见面,直接去湖州。林小暖想去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南浔。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林小暖就很喜欢了。
南浔。难寻。
究竟要寻什么,确切的说,林小暖也不知道。也许是年少意气风发的自己,也许是怎样也看不清的未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浑噩无光的眼睛,和前所未有的慌张。
后来流行一种说法叫佛系,林小暖也时常以此聊以自慰,但却十分心虚,心里明白自己是丧,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干什么都觉得疲倦,二十多岁的年纪,七老八十的心,说什么人间不值得,从来只见不合时宜的人,却未见人间有半分折损。
躁动的永远是人心,此刻的林小暖尚不甚清楚,唯有慢下来的,才是路。
2
省会车站,眼前的情况似乎和林小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白萌萌站的地方,一左一右多了两个护花使者,其中一个右手还拄了一个……拐杖?
一行三人,甚是显眼。
林小暖踌躇着要不要上前,白萌萌却先一步跑了过来,“小暖你好,我是白萌萌。”
白萌萌比视频中看着更讨喜,是林小暖喜欢的类型,只是……
“你……们好,呃……”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侯孟,这是我们的首席摄影师兼好朋友,陆远”。
“所以……嗯……”
“我给你说哦,”白萌萌一脸神秘的把林小暖拉到一边悄悄说,“我男朋友太粘人了,离不开我,唉,真的是好惆怅啊。”
又说,“你看,他腿也瘸了,没人照顾,好可怜啊,我怕我们去的时间太久他会饿死,所以想和你申请一下边工作边照顾病号,但又怕他拖后腿影响拍摄质量,所以就央求了陆远一起来,我保证全程陪同,他们两个你可以当空气,无视就行了,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保质保量,我拿下半辈子的幸福跟你保证,所以……所以……”
说着眼睛还越来越湿了,樱桃小口往下耷拉,还一本正经的要举掌盟誓,林小暖赶忙制止了,只觉得脑袋懵呼呼的,心想有三个人,走了一个,不还有一个能照顾她男朋友的嘛,分明是她自己太粘人吧,不过这个白萌萌也太能说了,这要乌拉乌拉念叨一路,自己非要疯了不行。
思及此,似乎多两个人也可以接受了,但林小暖还是故作为难的说,“你别这样……那就……一起吧。”之所以要故作为难,是因为林小暖决定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都是过客,无谓过多亲近。
几个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白萌萌和侯孟唧唧歪歪挤在一起讨论正在热播的偶像剧,陆远低着头不知道在手机上鼓捣什么,林小暖看着过路的风景,时不时瞄几眼手中贾平凹的自在独行。
晃晃悠悠的车厢,昏昏沉沉的脑袋,困意很容易就来了。林小暖梦见自己坐在沙滩上,不知道怎么的河水一直慢慢往自己坐的方向流,梦里的自己急得不得了,可就是动弹不得,站不起来爬不动,眼看着河水就要到脚边了,就索性拼尽全力用力一蹬,梦一下就醒了。
猛地睁开眼的林小暖,还没来得及回味一下梦境,整个身子就往前栽了出去,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被一股大力猛的拉回座位,提起来的心吓了一跳,抬头正对上邻座陆远探究的视线。
“你没事吧?”白萌萌关心地问,“是不是盘着腿睡觉腿压麻了?”
白萌萌的关心很及时,让林小暖暂时缓解了尴尬,可盘腿睡觉……还是在火车上……只觉得丢人的很,揉着双腿,心里默默一句“shit”,红着脸对白萌萌说:“腿麻了。”
想了想,又说:“我看书的时候喜欢盘腿坐,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吓着你们吧?”
“没有没有,没事就……”白萌萌说。
“确实有点儿小哆嗦。”侯孟打断白萌萌笑着插口。
“嗯。”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林小暖的视线投向远处,没有聚焦,只是车窗上倒映的人脸上有些微红晕。
“你喜欢贾平凹?”陆远把刚掉的书递给林小暖。
“不是太了解,这本书名字好听。”说完就把脸迈向窗外,浑身写满生人勿近。
林小暖开始阅读是因为想减少手机的诱惑,后是因为书里有片刻宁静,但并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书,就时常看心情买,或者像这本一样因为名字很好听。因为读的书少,所以最怕人问你喜欢谁谁谁吗,或是你最喜欢谁,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真不太懂。
就像是真的不太懂如何表达自己一样,唯有沉默才最自在。
3
到南浔已是下午五点,想象了许多次的小镇,终于在这个安静的下午慢慢舒展在眼前,平整的街道,特有的建筑风格,绿树成荫,水面如镜,空气中似乎有阳光残留的味道,静谧的气息让人心安。
林小暖忽然想起了“青石板街,回眸一笑你婉约”这句歌,想象着那画面该有多美,脸上便也笑意暖暖。和想象的一样,和想要的地方也一样——足够安静,足够美。
白萌萌问林小暖怎么知道的这个地方,相见恨晚,莫名喜欢。林小暖说名字好听,一听就记住了,就想来看看。林小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倒是陆远有些讶异的看了看她,不过什么也没说,林小暖也懒得问。
一直依靠拐杖行走或站立的侯孟,在看到大家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强烈要求先找个栖身之所。坐了大半天的车,他的腿似乎更胀了些。
住宿是个很重要的事情,尤其在同行人多且不熟的时候。在讨论是在手机上预定还是现场货比三家时,陆远说他知道有一家不错,之前来这玩的时候住过,老板人很好。
这一路也没听陆远提起过,看侯孟和白萌萌的样子,也是很吃惊。
一行四人左拐右拐走了十来分钟,到了一个带有一方小院的庭院,门口立着一杆旗帜,上边有一个“归”字,位置僻静,从外看像是居家人家,小院内种满绿植和花,墙边还有一排竹子,院内放置了茶几和凳子,还有一只金毛睡在花架下,从内看更像是居家人家。
陆远和迎上来的中年男人称兄道弟,二人看起来倒像是关系斐然,虽然年龄相去甚远。中年男人带他们到房间安置好,临走时又说准备了小酒小菜,晚上不醉不归。
这是一个小两室,带有一个小小的客厅,房间倒是清新别致,只是林小暖习惯了独自睡觉,心里想着等会儿再去找老板要个房间。
白萌萌把包扔在沙发上,八卦兮兮地问:“陆远,你和老板很熟吗?”
“凑合,”陆远把门口的手提袋拿进来,扭头对林小暖说,“你去选一个房间,侯孟和白萌萌另一间。”
“那你呢?”
“我睡沙发,喏,我有自己的被子。”
林小暖脱口而出,“不用……”
侯孟突然插话,“林同学,我和陆远的关系也还算凑合,他肯定在出发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一直憋着到最后才说出来,所以千万别和这小子客气,闷坏着呢。”
又说,“媳妇儿,快扶我进去歇会儿,今天可累坏了。”
白萌萌扶着侯孟进了房间,林小暖站在那,有些手足无措,倒是陆远先说话了,“他说的对”。
“呃……那……谢谢了。”
店老板果真准备了小酒,说了一句我和陆远许久未见,要好好喝上两杯,就顾不上招待你们了,你们自己吃好喝好,陆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自在随心,别客气。
林小暖三人忙答应着,筷子倒是真不客气,坐了一天的车,都没精力来假惺惺的客套了,索性就各自管好自己的肚子,毕竟老板的厨艺是没得说。
陆远和店老板自顾自的喝酒叙话,讲各自新的的生活和际遇,或仰头大笑,或一脸惆怅。店老板说最喜陆远来小住,喝起酒来格外痛快。陆远说他不管人在哪儿,心里都时常挂念。相差二十来岁的人,处起来倒没有时间累积的沟堑。
侯孟时不时的附和陆远的说法,似乎是在盖章认证一样。林小暖和白萌萌在一边窃窃私语,幽黄灯光投在女孩们的脸上,不知不觉已不见初见时的疏离。
林小暖说知道他们一直在照顾她的感受,也很感激白萌萌拖了受伤的男朋友一起前来,自己确实因此而安心不少。
白萌萌说也不全是如此,他们也有私心。原来陆远最初立的规矩是不给女的拍,因为女的太麻烦,但一听是南浔,立马就答应了。白萌萌和侯孟觉着诡异,刚好林小暖也要求女性,就决定一起来了。
林小暖闻言笑了,也算是缘分,莫名其妙的就凑到了一起,想了想又和白萌萌商量以后只让陆远和她一起就好,白萌萌好好照顾侯孟,节奏慢一些。
4
其实林小暖的节奏也快不到哪儿去,甚至更慢。
从早上起床开始,一上午的时间就只做了一件事——带着小花满院子的侍弄花草。
小花是初来时见的那只金毛,是店老板的心头宝贝——这是林小暖猜想的。因为店老板总是小花宝贝吃饭了,小花宝贝喝水了,小花宝贝听话了。总之,一口一个宝贝。
小花是一只很有个性的狗,名字虽然妖娆,行为却比较女汉子,需要剪刀时递剪刀,需要水壶时递水壶,需要松土时递铲子,一点儿都不娇气,一点儿都不含糊,甚和林小暖脾气。林小暖蹲累了坐地上时,它还会叼来小凳子,蹭蹭腿以示安慰。
林小暖太喜欢小花了,以至于后来走到哪儿都带着。小花应该也是喜欢林小暖的吧,总会安安静静的陪着她。
停靠船的台阶上,一人一狗就依偎着坐在那。时不时搅动平静的水面,看着泛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一人一狗比赛似的,开心的不得了,陆远远远看到的,就是那个场景,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好玩,但还是找好角度,按下镜头。
就这样一坐一晌,一晌就和眼前的一点水玩。说是让白萌萌和侯孟节奏慢一点,可是他们早早的就已经路过了,没准儿还能再见到他们回来呢。陆远换了各种角度拍照,照片里的人是放松的,眼底却有散不开的郁色。
回去路上陆远跟在林小暖和小花后面,看着地上一人一狗长长的影子,觉得莫名和谐。
林小暖很喜欢发呆,最近尤甚。有人发呆是为了放空,有人是为了更好的思考,林小暖是为了更好的丧,就是那种有气无力,仿若暮年的丧。说矫情也不过分,说无病呻吟也合理,总之迷茫到懵懂状态。
鸡汤文说不要在该奋斗的年纪选择安逸,鸡汤又说要活在当下,鸡汤文的主角总是热情洋溢,鸡血满满,看的人热血沸腾,干了那碗鸡血然后决心痛改前非,却又总是熬不过三分钟热度,继续陷入舒适的纬度,似真似假的宣言以一句我不行告终,继而封存。
林小暖就是一个惰性很严重的人,拖延症晚期,时常口号大过于行动,现在最常说的就是如果我如何如何会怎样怎样,如果再早几年明白会怎样怎样,像一个暮年痛心回味一生的老人一样。可是真的会不一样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对没有目标没有计划的人而言,再慷慨的时间也只是用来稀里糊涂的流逝。
这会站在桥的正中间,看着桥下的流水,看着水面上房屋和树的倒影,看着水不急不缓的走,心里格外宁静,压抑的自己也争先恐后的涌出来,阳光的,忧郁的,黑暗的,灿烂的,轮番暴露在这似乎静止的空气中。
也许表情太过精彩,以至于陆远也跟近了来,和林小暖并肩立于桥上。“你看这张照片怎么样?”陆远拿着相机问。
“好看。”林小暖看到是和小花给小院的花草浇水的画面,林小暖一手提洒水壶,一手摸着小花的脑袋,嘴巴里似乎还在唱着歌。
“再看这张。”
“昨天在水边玩儿的照片。”
“对,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林小暖仔细看了看,不就是小花和自己么,没什么不一样啊。昂,如果非要挑个毛病,就是有点美颜了。只是无美颜不照片,这也没必要特意指出来吧。
“我觉得都很美啊。”
陆远盯了一下林小暖,林小暖忽地有些心虚,“状态不对,浇花时踏实自在,在水边时空洞无神,你仔细看看是不是?”
“没个啥事玩深沉呗。”
陆远顿了一下,才说“我刚站在下边,有一瞬间觉得你有想从桥上跳下的冲动,所以赶紧上来看看。”
“跳河?不会吧?我看着也不像要轻生的样子吧。”
“跳河又不是自杀,也有可能是想要寻求点儿刺激。”
“……谢您关心了,我可是很惜命的,多虑了……”林小暖心里翻起了大大的白眼。
“我第一次来这儿时,也是站在这个位置,店老板就在下边那儿,他跑过来问我是不是想不开,很直接,我也很郁闷,发个呆咋还能跟跳河扯上关系了。”
“后来呢?”
“他说一般人走在桥上或拍照或快速通过,很少会驻足,更少会长时间驻足。”
“他也曾这样过。”
“对,所以他注意到了。”
“那后来呢?”
“后来就被他忽悠去住宿了呗。”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说,当年他是要跳的。”
5
店老板不是本地人,来自祖国的最北方,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却有一颗最细腻柔软的心。这源于他已过世的妻子。据说店老板的妻子是世间最温柔的女子,却常年缠绵病榻,每每看到电视上秀丽清幽的景色时,暗淡的眼睛便会闪闪发亮。店老板变卖了家产,携了妻子一路向南,后来走到这儿,甚喜宁静清新的古幽之色,便开了客舍,扎根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