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家酒店不大不小,装潢十分普通,却处于闹市,来往的客人也不少。
突然,酒店闯进来几个汉子,凶神恶煞。为首的是个矮胖子,圆滚滚的,脸上的肉堆得随时会绽开似的,冲着店内大声呼喝道:“你们这里谁是老板?!”
店内的客人被声音炸得面面相觑,识趣的见状立马起身走人,留下的尽是些看热闹的。
“哎哎哎,怠慢了您呢!慢走!”店堂柜台后转出一位老者,拱手向被吓走的客人作揖赔不是,然后颤悠悠地来到矮胖子跟前,弓着身子小声应道:
“老朽便是老板,不知道贵客光临门店有何指教?”
矮胖子掏出一个算盘,肥肥的手指上下扒拉着,嘴里碎碎道:“占地费、卫生费、保护费……一共这么多银子!”他将算盘上最后的数字猛地推到老板眼前。
“这这这……前几日不是刚有一拨人来收过吗?怎么又要,还这么多!”老板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一步,被随后的小二接住。
“你说交了就交了啊?少废话,拿钱!不然不客气了!”矮胖子说着对后面的几个汉子使了个眼色。只听得“呼嘿”声阵起,几个汉子手持武器朝老板和店小二推搡过来。
剩下的食客瞬间又少了一大半。
“你们太欺负人了,把银子都给了你们,这让我们咋活啊!”小二忍不住发声。
话音刚落,就听见几声清脆的耳刮子声,店小二嘴角流着血,满眼惊恐,被其中一个汉子掐着脖子顶在房柱上。
“别别……别这样,实在是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银子。请大爷宽限几日,容老朽四处凑齐……”老板急得几乎要跪了下来,他不断地作揖告饶,脸上的折子都快挤出水了。
矮胖子不依不饶道:“不行!你今天非得给老子拿出钱来,不然这酒店别想开了!”
“你你……你们!要不是我儿打仗没了,岂容得你们这样欺负!!”老板气急交加,剧烈地咳喘起来。
“嘿!老家伙,嘴还挺硬的!我就欺负你啦怎么着!兄弟们,准备给老子砸店!”矮胖子捏着嗓子喊道。
“啪!”一个声音从墙角处突兀地响起。
“吵死了!还能不能让人安静地喝酒啊!”一个少年缓缓起身,地上有一只摔碎的酒杯。他一只脚踩着板凳,左手搭在弓着的膝盖上,右手压着桌上的一柄黑不溜秋的大刀,头微微低着,眼角渗着冷冷的光。
他声音清脆,略显青涩,像是一片寂静的湖面上,船家翻炒起了花生米。脸上红扑扑的,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意。
“去去去,哪来的毛孩子,趁早滚出去,不然连你一起打!”矮胖子见状松了口气,然后对着少年挥舞着手中的算盘。
“小爷我今天还就不走了!”
少年打了个酒嗝,一只脚借力,从座位上腾空而起,挡在老板身前。大刀出鞘,发出“嗡嗡”的振鸣。
“呦嗬!这是给脸不要脸哦!”矮胖子怔住了,马上又恼羞成怒,冲那几个汉子喊道:“抓住这小子,往死里打!”
老板拖住少年的手臂,哀求道:“孩子,快走吧!你一个人打不过他们的,大不了我不要这间店了,到地府去追随我儿!”
少年转身拍了拍老板的肩膀以示慰藉。醉眼中,老板对儿子的牵念令他空空的心里五味杂陈。如果家父对自己能有半分老板对儿子的温情,该多好啊!
2、
同样是父子,少年却从来没有感受过父亲的慈爱。反之,父亲每每看自己的眼神里溢满厌恶,总让他不知所措,烦闷失落。
父亲给他取名劫生。这两个字充满了父亲对自己的怒意。
他没有见过母亲,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这也许就是父亲憎恨自己的原因吧?憎恨自己的到来夺去了他心爱女人的性命?如果真是这样,他倒希望那天死去的是自己而不是母亲。
这么些年来,劫生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家庭氛围里,父亲对他物质上的照顾无所不尽其能。但是唯独感情方面,却休想有半分亲近!
父亲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一刀销魂”断空就是他。他的一手好刀法舞得神出鬼没,大象无形。
可是他从来不肯将刀法传授与劫生,隔着空气劫生都能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鄙夷与冷漠。可越是这样,劫生越是想学到父亲这套绝妙的刀法,他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优秀,然后向父亲讨得一丝关爱。
劫生知道父亲有本刀谱藏在家中的某处,从懂事起他就秘密寻找着。直到两年前,他在家院后山挖笋时,突然塌陷入一个洞中,梦寐以求的那本刀谱静静地躺在里面,上面压着一柄奇丑无比的大刀。
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心想反正自己的存在是在碍父亲的眼,劫生索性收拾好简单行李和少许银两,提着刀带着刀谱躲进了深山。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刀谱,奇怪的是这本刀谱从头翻到尾只写画着三招:一招“眉开眼笑”,一招“喜笑颜开”,一招“心花怒放”,剩下的地方居然全都是空白。劫生用尽方法也不能让空白的地方显出文字图案,便只有安慰自己,也许这套刀法就只需要这三招吧。
那柄大刀重量不轻,劫生花了些日子增强臂力,才可以勉强挥动它,这么丑的刀可能只是用来压刀谱的吧?劫生摇头叹息,只能将就着了。
这段日子一直没有人来找他,劫生不免苦笑,父亲只怕早就巴不得自己消失在他眼前,又怎会差人来寻他?
劫生啊劫生,你一定要出人头地,一鸣惊人!才能一洗父亲眼中自己无用的形象,要让父亲以己为荣,将怨恨转化为满腔慈爱。
劫生这样想着,越发地勤奋了。
寒冬酷暑,不断刀光人影,周边的树都被他砍秃了不少。渐渐地,他感觉丑陋笨重的大刀变得轻盈可爱了,像是驯久了的宠物,认定了他是主人,瞬间乖巧起来。
一眨眼就过了两年的光景,深山里他迎来了自己十八岁的生辰,必须要犒劳自己,他准备进林子猎杀一些美味大快朵颐。
本来,山林应该如往常一般寂静。然而敏锐的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突然飞起逃窜的山鸡,还有枝头小鸟短促聒噪的警告声。难道说,这里除了他还有别的人或者别的物……
驻足,劫生猛然转身,刀提至眉间,蓄势待发。一个身影悄然掠过,发出一声冷哼,树枝分开合拢,哗哗作响。
他拔腿追赶,几个时辰过去了,并无人影。
劫生懊恼地回到林间屋内,看着简陋破败的周遭,他猛然惊觉在这里的日子呆得有些久了。刀法三招已经滚瓜烂熟,不用再刻意练习,现在缺的是实战演练,与人面对面的厮杀!
而这两年来,除了购置生活必需品,劫生已经鲜少与外人打交道。是时候出山了,这么窝着怎么能出人头地,打出一片天地呢?
这样想着,劫生匆匆收拾好行李,像当初来的时候一样,只带着刀和刀谱离开。至于白天树林里出现的那个人影,他似乎完全忘了这回事。
3、
“呔!臭小子在发什么愣呢?是不是怕了啊?哈哈哈……”
一声断喝将劫生从回忆中惊醒,他将老板护送到柜台后,轻声一句:“放心!”
酒能壮胆,的确这样。劫生毫无畏惧地挺向那一众混蛋,他提神运气默念口诀,将刀缓缓提至眉心,刀锋轻颤,冰冷中夹杂着激烈,既紧张又兴奋。
“上!”除了那个矮胖子,其他汉子蜂拥而至,刀枪剑棒,各显神通!
只听得“啊呦”声阵起,持棒的棒折成两段,持剑的剑被砍去了剑锋,持刀的刀被砍出了几个大豁口子。
“喜笑颜开……”
众汉子被少年的大刀震得虎口生疼,不由得扔下武器,纷纷向后退去。
“心花怒放!”
少年大刀横扫,刀未至人前,刀气先喷薄而出,似一朵怒放的莲,刀瓣锋利地砍向众人。
“饶命啊少侠!”
众汉子被刀气割得鲜血淋漓,他们捂着被伤到的各处,顾不得抹去血迹,跪倒在地告饶起来。
劫生第一次对人使用这套刀法,没有想到结果竟是这般惊人!欣喜之余更是得意万分,不枉自己在深山苦练两年,这等功夫应该可以扫荡江湖了。
“少侠果然厉害!请受小的们一拜!”之前还嚣张跋扈的矮胖子,此时率先拜倒在劫生脚下,挤出一脸的谄笑,横肉却抖抖索索,似还没有从刚才那场惊怕中缓过神来。
“哼!”劫生收回大刀,收腿端坐于桌前,两眼炯炯地逼视着矮胖子,“那这位老伯的银子你们还收吗?”
“不收了不收了!”
“这家酒店你们还敢砸吗?”劫生自斟自饮了一杯
“不敢了不敢了!”矮胖子鸡啄米似地磕头。
偷空,他一溜眼看到劫生此刻心情甚好,便斗胆站了起来,贴近前,觍着脸给劫生到了杯酒,眼光闪烁道:
“少侠有这等好功夫,足以跟武林绝顶高手相抗衡了!”
劫生酒杯停驻,若有所思。
矮胖子继续吹捧道:“我入江湖这么久,从没有见过像少侠这般小小年纪武功盖世的人,你们见过吗?”
“没有没有……奇人高人!”地上跪着的汉子应声附和。
到底还是个孩子,劫生听闻此言无比受用,眼角含笑,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只除了……”矮胖子突然来了半句,却又缩着脖子打住不说了。
劫生虎目圆睁,将酒杯重重放回桌面:“只除了什么?说!”
不消说,少年的满腔意气已被挑起,他此刻已经被捧至云端,内心里已飘飘然,哪里听得进刺耳的话,便连连追问。
“只除了天下第一剑客渭无涯,少侠应该所向披靡了。”矮胖子尴尬地解释道。
天下第一剑客?听父亲偶尔提起过,似乎很厉害的样子。如若我能把他打败,父亲是不是就会马上对我另眼相看?想到这里,劫生突然立起身来,一把揪住矮胖子的胸襟,厉声道:“说!这个渭无涯是何方神圣?小爷我倒想去讨教一番!”
矮胖子连连摆手:“他就住在山后湖边的一个大宅子里,剑术了得,已成名百年,别看他已经是个老头了,至今无人能击败他,就算是一刀销魂的断空大侠也曾是他的手下败将。少侠你还是别去算了!”
什么,父亲也曾是他的手下败将?!劫生不由得心生快意,他放开矮胖子,背过身子望着屋外不远处的大山若有所思起来。
所谓的第一剑客说不定只是年轻时候的称谓,再强的高手也有强弩之末的时候。自己年轻有体力,又有精妙的刀法,应该能够完胜这个糟老头子。赢了他,可以一扫父亲的前耻,又可以为自己杨威,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劫生忍不住狂笑起来,趁着酒劲,他决定斗胆向第一剑客发起挑战。
不顾呆愣一地的众人,劫生拿上行李提着刀,再提溜着一壶酒扬长而去。
少年的背影渐行渐远,酒店一处屏风后闪出一人,身形萧索。他凝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神情复杂。
“大侠,我们刚才那出戏演得可还好?那说好的银子?……”矮胖子和那几个汉子,还有店家老板纷纷挤到跟前,对此人露出巴巴的眼神。
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扔向众人。一声冷哼,这个人便从众人眼前消失不见了。
4、
花了半日的功夫,劫生才翻过大山,远远地看见一片湖泊,碧蓝碧蓝地像倒扣着的天。
此时天色渐晚,那股酒劲已然过去了一半,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不由得跌坐在地上发起愣来。
“你怎么了?”一个甜甜糯糯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劫生被吓了一跳,猛然抬头,迎上了张花儿般的面盘,是个漂亮的小丫头,轻盈瘦小的身姿正前倾着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眼睛忽闪忽闪的,一股甜蜜的鼻息传了过来。
劫生没来由的脸涨得通红,头扭向别处,默不作声。
“给你!一看就是饿了!”小丫头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扔进劫生的怀里,然后咯咯咯地笑着准备离开。
劫生心里一热,立起身来问道:“你一个人在山上不怕吗?”
小丫头鼻头一皱,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刺拉拉地抖了抖,笑应道:“我不怕,我有剑!”
劫生又问道:“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小丫头收好剑,背着小手将劫生上下打量一番,咯咯咯地笑道:“我觉得你不是坏人,那你就不是坏人咯!”
然后不容劫生缓过神,又急忙道:“糟糕,还得赶紧给师爷抓药呢!我走了!”说完便急匆匆地消失在山影中,留下劫生对着娇俏的背影发呆。
手中的馒头还是热的,长这么大,收获到的第一份关心竟是来自一个陌生人,不由得鼻子一酸。吸了吸鼻子,劫生想起了正事,他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向山下湖边的大宅奔去。
此时,已近黄昏,太阳将依依不舍的目光染红整个湖面。
劫生来到了宅子门前,大门紧闭,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一股风从墙旮沓里吹了出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分不清是冷还是害怕。
拿出那壶酒,劫生一口气全喝进了肚子。酒一入肠,胆就肥了。他本来打算从墙头上偷偷进入,但喝了酒后手不自觉地放在大门上,揪住两个铜环,把门敲得砰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