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舅妈要去卫生间，将背包挂在四舅的脖子上，仿佛他是个木头架子。一直到我们从饭店出来，四舅都没有动那个包一下。
“我说你先回去，家里的生意离不开你。”
“那就换二十。”四舅改口。“谢谢您了。”又补充着说。
“你四舅想去献血。”四舅妈对我们说。
“嗯，比十几万要多的。”四舅略思忖了下。
“就是被吓死的。”四舅说。
四舅妈不停地劝说，四舅只有一句话，“我不回去。”
第一次见面，是我和老公的婚礼之前。他们从老家奈曼旗赶来，在北京中转，与我们汇合一同回我们的沧州老家。还有老舅大姨二姨一行人，我和老公去火车站接。四舅最瘦，皮肤黝黑，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上衣，一手拎着一个布兜子，一手拉着行李箱。我们的小车放不下这么多人，我和四舅乘火车回。
回来的公交车上，人不多。四舅和四舅妈因没有公交卡，每次都要付现金买票。
讲娶四舅妈时，要彩礼一千八百块。“那时候一千八百块，可是不少了。”四舅解释道。
我们因要为他们再订酒店，只得等他们商量好。
“换这么点啊？”卖票大姐依然挂着笑，“多换点才好。”
“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等。”
北京昌平火车站转往北京站的地铁上，四舅一路没怎么说话。只在等地铁排队的时候问我，“这么多人，他们都干嘛去？”
又引出一番对病，对生命的讨论。
“你有没有觉得，四舅身上有一种淳朴？”他们走后，老公问我。
原以为能当天返回的他们，踌躇了。
觉得你虚张声势也好，四处求医乱花钱也罢，四舅还是陪着四舅妈，从奈曼旗到长春，四五家医院轮换着看，再到北京。
“那我跟你换吧！”四舅听见了，赶紧接茬。
“快算了吧，就你这小身板，还是省省吧。”老公打趣着说。
四舅妈笑了，点了点头。
次日早上，四舅妈看了病，做了检查，结果要等三天才能出来。
“换多少？”卖票大姐显然很高兴。
公交站牌旁边，有献血车停在路边。
卖票大姐边整理零钱边顺口一说，“零钱太多了，谁能换点就好了。”
“是，给了一千多点，砍了砍价。”四舅说。
“前些天眼睛不好，看什么都看不清楚，我说也是这病扯出来的。”
因讲到他们的儿子，又讲到儿媳。儿媳的父亲查出来癌症，去医院检查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家人陪着坐车去的。得知是癌，从医院出来便不会走路了。回来五天，人就没了。
又讲起四舅他们小时候，下大雪的事。大雪下得把窗户都盖住，往外推的门推不开，人困在里面。
四舅是老公的四舅，这次是第二次与他见面。四舅妈病了，在老家及长春断断续续折腾了一月，也未有结果，两人决定来北京看看。
四舅妈也认同，“她妈妈倒是比她爸先得癌，她爸先死了，她妈三年后也死了。”
“你那是心理作用。”四舅很少反驳四舅妈。
到了住处，是中午十二点了。早饭是四舅妈看完病才吃的，大家都不饿。请四舅和四舅妈暂且休息，我们俩也赶快回去补补觉。
“换十个一块的吧！”四舅妈在口袋里掏出十块钱。
四舅又开始断断续续讲他们老家的事，又讲过去的事。
晚上我们带他们去小区附近的饭店吃饭，四舅断断续续给我们讲他的家乡，他们那边的饭店如何，旅店如何，服务员如何。
那么还是住昨天的酒店，我们原路返回。
“医生说叫我放宽心，不是大毛病。大夫这么一说，我心里也舒服多了。”四舅妈又说到自己身上。
火车上人不多，可我们车厢却挤。四舅起身去别的车厢溜达，回来跟我说，“去隔壁车厢，没人，可以躺着。”瘦削的脸上，是老实人要做点“坏事”，略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我要是回去，你跟别人跑了怎么办？”四舅终于换了句说辞。年轻人用惯了的调情话，从四舅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浪漫。逗得四舅妈也笑了，便不再提。
到了北京站，他突然停住，掏出手机对着北京站拍照。我请他站好，替他拍了几张，他有些不自然，拍了几张，都是同一个姿势，同一副表情。
老公开车，自然比我们先到。生怕一路火车委屈了我，又是和未见过面的长辈同行，早早等在车站门口，预备好了赔罪的笑脸。
你不耐烦也好，惦记着赚钱也罢，四舅妈再怎么赶，四舅只有一句话，“我不走。”
“你先回去，家里还有喜事，你得跟着去张罗。”
下午请他们来我们租住的小房间，一起吃点东西。
“那你也没都给啊！”四舅妈侧脸看他道。
讲年轻时来过我们这边做工，做到小头头了，因有了孩子，从此回老家去了。
又讲起他们的儿子结婚，也是赶上大雪，路很滑，接亲的车都不好请。
“哎呀，那是天价彩礼呀！四舅妈比我嫁的可贵重多了！”我看着四舅妈起哄道。
“心里觉得是个大病，越琢磨越觉得不得劲，越不得劲越瞎琢磨。放宽心，或许就好了。”我宽慰道。
所以我写下上面的文字，以记录淳朴的四舅，记录那操劳又干净的灵魂。
“那时候一千八百块，抵现在十几万吧？”老公跟着打趣。
这次来北京看病，挂的周六的号，四舅和四舅妈周五下午乘火车到达北京。
“四舅是个老实人，很可爱。”我反安慰着他，心里也的确这么觉得。
四舅略笑笑，是老实人脸上的笑，矜持，一不留神就藏起来了。
因昨天晚饭有鱼，讲起从前下河捕鱼。捕到的鱼立起来有一人多高，背着回家。
四舅妈笑得倒在身后的被子上，大家也都跟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