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年龄的胡玲玲

2018-08-31 19:30:27 作者:雾都幺猫

“不但卫生巾是胡四换,给玲玲洗澡这些事他也要做!”池嬢嬢说。作为胡四叔一家多年的邻居,池嬢嬢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更有发言权。

他开始找九栋公房的玩伴们借钱,少的两三千,多的一两万。到了还钱的日子,他又开始用信用卡进行套现,拆东墙补西墙。

胡刚在重庆的房子只有两居室,他们两口子再加胡四叔两口子,屋里已经是满满当当。胡四叔要照顾行动不便的朱嬢嬢,也分不出精力来照看胡玲玲。

胡刚是胡四叔的小儿子,样子一般,身高一般,脑袋瓜子也一般。再加上有胡玲玲这样一个姐姐,想要结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并不容易。怎么办?胡刚和胡四叔父子俩都想在钱上做文章,却都在钱上栽了大跟头。

那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胡玲玲更可怜的日子,还在后头。

周嬢嬢也点头:“好多人都说玲玲有时候在屋头叫,听说有一回朱慧晚上回去发现玲玲把屎拉了一裤子……”

当年多经公司承接了一个安装项目,对方付款两万。这两万块钱本该上账,却被胡四叔和另两个负责人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兴许是运气不好,那年正好遇上厂里核查库存,账目和实物对不上,胡四叔他们想了个库房遭贼的借口,没想到厂里直接报了警。

就在胡四叔南下打工后的两三年,胡刚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公司,还交了一个女朋友。

当胡四叔和朱嬢嬢接到银行电话知道儿子恶意套现的时候,胡刚在多家银行的欠款总额已经超过了三十万。如果不还钱,就要坐牢。

虽然同我们一样长着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但组合在胡玲玲的脸上却有一种不忍入目之感。两只细长的眼睛隔得老远,像成了精的鲶鱼。塌鼻梁好似被人用模子狠狠压了几下,微微下凹。最让我难受的是她的嘴,两片厚嘴唇被看不见的棍子支着,总也闭不拢。舌头从黑乎乎的口里伸出来,仿佛下一秒黏糊糊的口水就会滴下来。

“是撒!”胡四叔总是笑嘻嘻的。回应了邻居,他会拍拍胡玲玲的肩头:“玲玲,快打招呼说李嬢嬢好。”于是胡玲玲那些意义不明的“啊——”“昂——”“呃——”的声音叫得更大,拖得更长。伴随着这些声音出现的,还有胡四叔引以为傲的表情。

池嬢嬢叹了一口气:“都是钱惹的祸。”

胡玲玲和街上傻子不一样的,还有穿着。街上的傻子们总是蓬头垢面,每件衣服上面都有着油腻腻的一层,混杂着好几年的灰尘和当月份的口水。

朱嬢嬢的个子不高,一头短发硬而粗。当胡四叔带着玲玲在公房散步的时候,她早已在麻将桌前翘着二郎腿坐定,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四条或者七筒,在桌上一下接一下地敲,不耐烦地等着麻友的到来。

胡玲玲则和九栋公房其他的孩子一样,从头到脚即干净又清爽。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像个男生。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穿着新衣服在公房散步。有一年夏天,胡四叔给她买了一条红底白点的荷叶边连衣裙,让我很是羡慕。

这让我难以置信:“真的吗?”

“胡四叔到底犯了什么事?”这个问题我十多年前就想问。

可这肥差胡四叔却没干多久。不到一年,从爸妈低声的谈话和公房老人树下的闲聊中我听到,胡四叔和多经公司另两位叔叔都被警察带走了。

“没办法,”池嬢嬢说,“谁愿意接个傻子到自己家里来,只有吴家,反正都有三个了,也不在乎再多一个。”

当新闻联播的标志性音乐响起,胡玲玲便在父亲胡四叔的搀扶下进行每日一次的户外活动——绕着九栋公房走一圈。

手术后公房的不少邻居前去探望,回来都说朱嬢嬢剃了光头,还取了一块头盖骨,头顶塌了一块。坐在轮椅上话也少了,像换了一个人。

偶尔,他们中的一两个会坐在铺面前的台阶上,歪着脖子脸上挂着笑,斜眼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看到我和其他年龄相仿的小女孩时,嘴角便会往上扯,露出生锈一样难看的牙齿,让人心里发毛。

我妈也在一旁附和:“我也是这么听说。”

牌局间隙有麻友开玩笑:“老朱,你戴这么多金首饰做啥子!”

一说大犬二犬三犬,我脑袋里的形象瞬间鲜活起来。吴家住在街上,临街有个铺面,卖花椒海椒三奈八角。管账的是个女人,应该是他们的妈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

胡四叔从不嫌弃这个缓慢挪动的女儿。他拉着胡玲玲的手,满脸笑容,连嘴边都漾起了波纹。公房的邻居们也从屋里探出半截身子和他打招呼:“胡四,又带玲玲出来散步啊。”

“听说送到街上的吴家托人照顾了。”周嬢嬢说。

“还能怎么办,”周嬢嬢说,“肯定是还钱啊,总不能让儿子去坐牢。”

早逝的胡玲玲似乎也并未庇护着胡家。2008年,胡四叔被诊断为肝癌晚期。2011年末,胡四叔去世,一个月后,朱嬢嬢去世。胡刚早已和公房的玩伴们断了联系,处理完父母的后事后,他再也没在公房出现过。

写胡玲玲的故事前,我决定向我妈和几位阿姨打听打听。当我问起胡玲玲哪年出生时,几位中老年八卦之友却难得同时患了失语症。她们面面相觑,突然对自己的消息失了把握。

……

朱嬢嬢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为了方便后期的放疗和化疗,胡四叔和朱嬢嬢两口子从九栋公房搬到了市里,和胡刚住在了一起。

胡四叔是电工出身,动作快,技术好,勤勤恳恳一路干到车间主任。2000年时,又调到了电厂的多经公司。要知道,多经公司是多少人削减脑袋都想挤进去的肥差。在车间,不管你做多少事,每个月的工资都是固定的。多经公司却能对外承接安装、维修业务,干得多收入也多。

儿时我不敢单独上街,哪怕爸妈多出几角跑腿钱也绝不妥协。这犬三兄弟便是我恐惧的来源。

“后来呢?”我问。

“等等,”我打断了几位阿姨的叙述,“胡刚走了,胡四叔走了,朱嬢嬢也走了,那胡玲玲怎么办?”

我妈很是感叹:“胡四两口子棺材本都拿出来了。”

而胡玲玲的年龄,终究还是不知道了。

胡四叔和朱嬢嬢很是高兴,用大半辈子的积蓄给儿子付了一套两居室的首付,还买了一台车。胡刚的工资并不高,房子有贷款,车子得烧油,小两口要吃要穿还要玩,钱从哪里来?

胡玲玲到了吴家不久,不知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便死了。没有灵堂,也没有追悼会,甚至她死了这件事也是半年之后才为九栋公房的邻居们所知。

喇叭虽垂垂老矣,工作倒也尽职尽责。每到下午六点,众喇叭齐奏下班进行曲,公房的小孩便从各门各户钻出来,聚在我家门前的路上。谁家大人出现在坡底,谁就跑回家门前,扯着嗓子朝里边大喊:“妈!老汉回来了,快点炒菜!”

说到这里,我妈和两位阿姨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不过滴口水这种不体面的情况从来没在胡玲玲身上发生过,或者说,没在人前发生过。因为每到这时,胡四叔就会熟练地从裤兜里掏出手绢,仔仔细细在胡玲玲的嘴边轻轻擦一圈,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新生儿的脸。他一边擦一边笑着说:“哎呀,我们玲玲想和爸爸说话,爸爸晓得!”

不论在哪家麻将馆,朱嬢嬢都是最显眼的。这得益于她脖子上比面条还粗的金项链,以及几乎戴满10个指头的金戒指。

“我还嫌不够多呢,”朱嬢嬢瘪了瘪嘴,“都晓得我们胡刚有个傻子姐姐,我还要靠这些东西给我们胡刚讨媳妇!”

我家便在第六栋的端头。透过窗户,能看见路旁的电线杆,靠近杆顶处绑了一个大喇叭,黑线弯弯绕绕松松垮垮,一副暮年之相。这喇叭时常让我担忧,生怕哪天从下边经过,它便寿终正寝,直直落在我头上。

“那怎么办?”听到这里,我很着急。

儿子免了牢狱之灾,胡四叔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回到重庆,在市区找了份差事,收入虽然不及沿海,胡四叔心里却还满意,一来盯着胡刚以免再犯,二来离电厂也近,到九栋公房只消一个半小时车程,也好照应朱嬢嬢和胡玲玲两母女。

“胡四一走,玲玲就可怜了,”池嬢嬢说,“胡刚去市里念大学,家里只有朱慧一个人。白天她要上班,晚上要打麻将,只有玲玲一个人在屋头。”(屋头:重庆方言,意为家里)

我不愿相信,胡四叔竟然把胡玲玲送到了吴家。

他们三个长得很像,个子矮矮脑袋圆圆,头发稀稀疏疏像秋收后的麦田。与胡玲玲不一样,他们能够说简单的词句,动作虽不协调但能自己行动。但他们明显没有胡四叔这样一个好父亲,衣服上总有深深浅浅的口水印子。

“那朱阿姨呢,她不照顾玲玲吗?”在我的概念里,妈妈和女儿理应更加亲密,平常新闻里“母亲照顾残疾儿子几十年”“母亲照顾重病女儿不离不弃”也见得更多。

“哪个吴家?”离开电厂十多年,我一时想不起来。

九栋公房的孩子都在电厂子弟校念小学,年龄相近的均是同届,“想不起本人就想同学”是回忆小辈年龄的有效方法。

池嬢嬢摇头:“何止棺材本,胡四之前专门给玲玲存了一笔钱,是想等以后他们俩老了可以请人照顾玲玲,也拿出来了。”

我正为自己的机敏而得意,我妈却白了我一眼:“她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哪来啥子同学!”

门虽掩上了,好奇心却抑不住。我又把门轻轻拉开留出一条缝,再将半张脸贴上去,感觉安全了不少。

走路对胡玲玲来说并非易事。她的个子不高,四肢短而粗,走路时右脚往外拐,左右两肩高低耸动,一边走一边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她的行进方式与其叫走路,不如叫挪动来得贴切。

一天学都没上过的胡玲玲是个傻子,九栋公房的白天和夜里都没有她的身影。她唯一可能出现的时间,只有日落和天黑前的缝隙。

说到这个话题,嬢嬢们又来了精神。周嬢嬢说:“胡四对这个女儿确实好,听说连卫生巾都是胡四换呐!”

九栋公房的嬢嬢婆婆们都说,胡四叔是整个电厂有史以来最有耐心的爸爸。

“八一年?”周嬢嬢不太确定。(嬢嬢:重庆方言,意为阿姨)

“朱慧啊,”池嬢嬢想了想,“也要照顾,平时胡四上班去了,给玲玲喂饭,帮上厕所都是她做。不过洗澡换纸都是胡四的事,胡四说朱慧做事毛手毛脚,点都不下细。”(下细:重庆方言,同细致)

我却欣赏不了胡玲玲的叫声。也许是听多了街头巷尾 “傻子打人”、“傻子咬人”和“傻子砍人”的小道消息,在我耳中,这声音总蕴含着几丝危险气息。远远地,我便会躲进屋里,掩上门,盼着她快快离开。

我儿时居住的地方叫九栋公房,是电厂最早的家属区。九栋瓦房两两一排沿坡修建,逐级而上,到五六栋时已是坡顶,从七八栋开始又走起了下坡路。第九栋公房更是独独落在坡后,屋顶还不及五六栋的地面高。

虽然找了关系退了赃,法院也判决监外执行,但工作是保不住了。好在胡四叔还有一手好技术,他只身一人南下广州,家里好歹还能正常运转。只是从那时开始,当新闻联播音乐响起的时候,九栋公房再也没有胡玲玲缓慢挪动的身影。

这项全民活动有两个孩子从不参与。一个是我家斜对面的梁琦,她家的沙发比牛皮糖还要粘,只要电视一开,她的屁股就怎么也挪不动了。另一个不参与活动的,便是胡玲玲。

胡刚的事情虽然过去了,朱嬢嬢却大受打击,没多久就被确诊患上了脑癌。郊区的医生处理不了这样的病症,胡四叔只能把朱嬢嬢带到重庆的大医院进行手术。

直到2007年胡四叔和朱嬢嬢回到公房居住,各种流言才偃旗息鼓。

看几位阿姨争论不休,我忍不住岔了一句:“她是哪一届,有哪些同学?”

朱慧是胡四叔的爱人,玲玲的妈妈,九栋公房的孩子都叫她朱嬢嬢。

“就是那个吴家,”我妈接过话,“家里三个傻子,大犬,二犬,三犬那一家。”

没有人知道她哪天去世,因何去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九栋公房私下流传着各种消息,有人说是吴家三个傻子不知轻重,失手要了胡玲玲的命,也有人说是胡四两口子不堪重负,让吴家三个傻子下的手。

“不对头,”池嬢嬢摇头,“她比我们薇薇大,薇薇是八零年十月的。”

每栋公房有五户人家,各有前门和后门。端头两家的位置最让人羡慕,每间屋子都有窗户,采光好,又通风。不像中间三家,20瓦的白炽灯是唯一的光源,坐在屋里环视一周,除了墙,还是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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