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个发小,在农村一起光屁股长大,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小的时候,我管他叫小天才,后来长大了,实在叫不出口,索性把小字去了,叫他天才。
顾名思义,他打小就是一个天才,是我整个少年时期的偶像。
小学时期他就展现出与众不同。当我因课本上的应用题抓耳挠腮,在纸上乱写乱画时,他笔直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不为所动。紧接着,答案从他嘴里飘出,语气平和沉稳,就好像是在照读答案,而非自己算出的。
每一节数学课上,都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时间久了,老师在数学课上禁止他抢答,把机会留给我们,但遇到我们都不会的拓展题目时,同学们面面相觑,总是默契的看向他,他也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在我的印象里,数学课上,他从来没说过“我不会”这三个字。
他不光学习好,而且画画特别有天赋。但凡是动画片里的角色,看过一遍就可以画出来,简直和电视上一模一样。他喜欢画画,但不喜欢在空白纸上画,随时想到什么,随手抓起身边的纸就画。在学校他的书本不写名字,却是最易于区分的——被画填的满满当当。
久而久之,他画画好大家都知道,在我们偏远的小村庄,也算是小有名气。我妈妈总对我说,他将来一定是个画家。我不同意,我觉得他一定是数学家。
(二)
还在小学时,有一次我考试第一名,爸爸给我买了小霸王游戏机,作为我最好的朋友,我叫他来一起玩,结果,他妈的他游戏打的也比我好。
有一次打魂斗罗,我偷偷向他借了命,然后悄悄的观察他的表情,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目不斜视,脸上没有表情。我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得手了,没被发现。
“给我留五条命就行了,其他的都给你了。”他眼睛还死死盯着屏幕。
学习好,画画好只会让我单纯的羡慕,但是他打游戏牛逼的样子,彻底把我征服了。打那之后,我就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想着学个一招半式,也好在游戏里大杀四方。
即使我俩很喜欢打小霸王,可当有其他同学时,就暴露出小霸王的缺点——不能很多人一起玩。直到后来他发明了一种风靡全小学的游戏。
他在纸片上画一些怪兽、精灵之类的卡通画,一些是动画片里的角色,有的是他想象出来的。在纸片背面编写一些属性,比如:攻击力、防御力、必杀技能之类。然后教我们玩法,规则也是他制定的。
由于规则是他一个人想的,难免会遇到规则和技能的漏洞,他不在的时候,我们为了争论孰强孰弱而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一般的解决方法是:派一个小伙伴去他家里,描述问题所在,他添加新的规则来解决问题,再由小伙伴向我们转达,判断哪一方获胜。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我获胜,因为我有很多属性高的怪兽和技能,是私下他单独给我画的。作为好处,让他每天来我家打小霸王,还让他决定打哪盘卡带。
他家和我家距离五十米不到,我认识他妈妈,但从来没见过他爸爸。我问过我父母:“小天才为什么没有爸爸”。父母只告诉我,他爸爸做了坏事被警察叔叔抓走了,我不解,追着妈妈问,妈妈不再理会我。后来,他来我家打游戏,我亲自问过他。他轻微皱了下眉,脸上看不出情绪,我接连问了好多遍,他还是一个字都没说,我识趣没接着问。那天,他魂斗罗玩的贼菜。
(三)
他转学是在五年级。他妈妈被生活所迫,去城里打工,他转到姥姥家那边的学校,方便姥姥照顾他。转学前一天,天气格外晴朗,万里无云。放学路上他一反常态,走在我后面,那时的我并未觉察到他的异常。
“一会赶快来我家,我买了新的游戏卡。”我回头看着他。
“不了,我可能要转学了。”他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他的语气太平淡,好像置身事外,说别人的事。我后悔没相信他的话,因为那天之后,他真的走了。这一走就是四年,那时我们没有手机,没法联系,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可每天放学时,每次打游戏时,我都会想起他。
长大以后,我通过长辈知道,他爸爸好吃懒做,家里拿了些钱给媒婆,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结婚几年以后,钱花光了,想靠赌博翻身,最后欠了一屁股债。他爸爸被抓时,已经是第二次偷工厂的光缆。第一次没被发现,卖了一笔钱,债没来得及还,赌博就输光了。总之,判了十多年。
再次见到他,是在高中时期。我在全市唯一的重点高中读书。他,在旁边的技校。
那天是我生日,趁放假和同学出去吃烧烤,结果他就在隔壁桌。那天晚上我们拼了桌,我俩像小时候打游戏那样坐在一起,啤酒一瓶接着一瓶,有说不完的话,我同学看我们这个样子,拦酒不是,不拦酒也不是。
又一杯酒下肚后,我问他:“你以前学习很好的,现在怎么就读技校了?”
“哎,别提了,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他提起杯子,一仰头,一杯酒灌到肚子里。
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抹了下嘴角的酒,又倒满了一杯酒。我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去了姥姥家以后,起初不认识其他的人,都是我一个人。等我认识了新同学,交了新朋友,不知道是谁在学校宣扬我爸爸是小偷,进了监狱,说我是坏人的儿子,我就又变回了一个人。这世上没人喜欢小偷,甚至是小偷的儿子。”
他脸上刻着自嘲的笑容,低头在裤兜里翻来翻去,掏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摇了摇头。
他独自将烟点燃了,狠狠吸了一口:“我不怪他们,连家里亲戚都讨厌我,何况他们,其实早都习惯了。”
他接着说:“我住在舅舅家时,舅舅对我说,早就看出来你爸不是好东西,当初你妈就不该嫁给那个人渣!”
“你别那么惊讶,这话我听得多,就不在意了,这都要磨出茧子了。”看着我惊愕的脸,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他连续抽了三支烟,烟雾在我俩之间弥漫,扩散,我在朦胧之中盯着他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睛。突然感觉好像有什么压在我胸前,喘不过气,我扭过头用力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回过头,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匆忙把烟灭了。
“你考上高中了,要好好学习,别像我一样。我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都没人喜欢我,所以静不下心思学习。干脆出来学点技术,早点下社会,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就离开他们,自己生活。”
原来他搬去姥姥家不久,姥姥就得病了,不能照顾他。所以照顾他的担子,自然就落到了附近的亲戚肩上,七大姑八大姨因为他爸爸的原因,没有一个喜欢他的,他好像烫手的山芋,被推来推去,附近的亲戚家都住了个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和要饭的没什么区别”。
他默默的吸烟,我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明明和我一样的年纪,眼神中却散发着我看不懂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转念一想,在他的经历面前,几句安慰的话实在是太苍白了,没意义。我心里不好受,却束手无策,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很快就醉了。
那晚他送我回的学校,那天以后,我经常把自己幻想成他,想象他经历的歧视,遭受的白眼,那该多么孤独。所以后来几次放假时,我都主动约他出来喝酒吃饭,他每一次都拒绝我,并叮嘱我认真学习。时间久了,我不再主动约他,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
(四)
我第一次见到他爸爸,是在寒假。我和哥哥在村子里唯一的烧烤店里吃夜宵,突然,一群人推门进来,带头的那人气势汹汹,走到屋子最中央的桌子旁坐下来:”先来箱啤酒。”
老板搬来一箱啤酒,走到他身边:“今天怎么样?”
“点儿背,输了。”那人满脸的不服气。看得出来,他是这的常客。
我哥哥用手肘戳了戳我胳膊,等我回头,用眼神指给我,小声说:“那个,就是天才他爸,几个月前刚出来。刚回来那阵子啊,坐有坐样,站有站样,要是有人喊他名字,甚至还立正答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部队回来的呢。”
我赶紧回头重新打量那人,一套些许掉色的黑色运动衣,脚上拖着双灰不拉几的拖鞋,满脸的胡茬加上大量的白发,若不是有健壮的身材和凶恶的神态帮衬,全然像个年迈的老头。
我哥哥抬起头,左右环顾,确定没人看着我们后,继续说:“可就俩月的事,又在外面接高利贷,继续赌,欠了一屁股债,家里的房子也卖了,现在没人再敢借钱给他。要我说,监狱改造的不彻底,还得多关几年。”最后一句,声音压得很低,我的耳朵几乎贴到他嘴巴上,才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