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从开始就劝阿巧妈，女娃挺好的，就把已出生的两个女娃养好教育好就行了。外婆这么说是依据的，外婆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现在只有两个女儿对自己最好，四个儿子清一色的妻管严，连让老母亲到家里吃顿饭都要看媳妇的脸色。
那天一早，外婆精神特别好，对阿巧说今天是她五岁生日，要为她煮鸡蛋面。外婆小心翼翼从箱底捧出一件碎花小裙子，说是给阿巧准备的。阿巧看到裙子眼睛都直了，她没穿过新裙子，还是这么漂亮的新裙子。外婆让阿巧赶快换上新裙子。她去池塘挑点水回来做饭。
但阿巧的妈妈哪里肯听，她觉得只有儿子才能保障自己在家里本来就不高的地位，才能让娃爸对自己另眼相看。所以她一声不吭，生了老大老二后，又连着追了三个，直到追到阿巧，那是她的第六个女娃，她终于认命了。
外婆说得最多的是，巧啊，以后你要好好念书，不要怪你妈送你给外婆，她也是苦命人。阿巧就瞪着大眼睛，似乎巴掌大脸蛋上只剩下那双眼睛了，然后郑重其事似懂非懂地对外婆点点头。这个世界上似乎阿巧只有外婆一个亲人，外婆也只剩下阿巧了。阿巧的妈和小姨都嫁到上百公里外，回一次娘家不容易。
舅舅听到阿巧的两句话，觉得有点不妙。他看到旁边的空水桶了。他吆喝来其他几个舅舅和邻居，下池塘去捞，然后就把外婆捞上来了。外婆本来有点臃肿的身体更肿了。
阿巧呆呆地看着捞上来的阿婆，她清楚记得外婆和舅舅们提过，说池塘边有点滑，让他们有空垫点砖头。但舅舅们没有一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也记得刚刚自己拼命拖舅舅但他坚持要打完那一局麻将再出来。
所有人当阿巧是哑巴，但外婆没有。外婆对阿巧妈妈说，孩子聪明伶俐，也许就是说话迟点。外婆晚上一边在煤油灯下补衣服，一边给阿巧讲故事，农村的故事题材实在太多，外婆有时候也讲一些鬼故事，吓得阿巧一个劲往外婆怀里钻。
没办法，就去找隔壁的舅舅，舅舅舅母和邻居在打麻将，阿巧上去就拖舅舅手臂，舅舅虽然也知道阿巧通常都是因为外婆有事才来拖他，但他今天输了好几局，心情不好，所以他甩开了阿巧的手，阿巧继续拖，他不耐烦地说，等我打完这局。阿巧没办法，耐心等舅舅打完，然后就拖着舅舅到河边。
外婆葬礼上，舅舅舅母哭天抢地，尤其是舅母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巴里还念念有词，像在比赛谁哭得更大声，谁看起来更伤心。他们还花钱请了吹鼓手，整整吹了两天唢呐（当地习俗）。在偶尔的唢呐间隙，就可以听到舅舅舅母们一个赛过一个的呼天抢地。
阿巧爸妈不知道可以通过B超测男女，每次都是撞运气，当连着五次都撞到是女娃的时候，第六个到阿巧，她爸终于不堪重负，把她送到外婆家。外婆一个人住，外公很早就过世了。
外婆以前身子还算硬朗，所以不用儿子媳妇照顾的外婆，大家还算相安无事。也不知道是因为照顾阿巧操劳过度，还是疾病本来就爱欺负老年人，从阿巧开始有记忆开始，外婆开始显出衰老的迹象。她经常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接下来准备要做什么事情，再到后来，外婆连上厕所也会时不时忘记了。
舅舅不知道来河边干什么，转身就要往回走，阿巧急死了，生怕舅舅走掉，然后她突然就开口了：外婆不见了。然后阿巧说了第二句话：外婆说来挑水。舅舅诧异地看着她，觉得小丫头之前不会说话一定是装的，甚至小丫头也一定听得懂他老婆经常诅咒那个“老不死”的。
阿巧五岁前没说过一句话，外婆村里所有人当她是哑巴。是的，她出生当晚就被连夜送到外婆家，没喝过一天妈妈的奶。她总是喜欢将头埋在外婆松垮塌陷的胸前。
阿巧妈只能做罢。就这样阿巧继续屁颠颠跟在外婆后面，只是舅舅舅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因为外婆不记得上厕所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他们不想背个不孝的名声，所以轮流着送点饭过来给外婆和阿巧。偶尔帮外婆换一下衣服，捏着鼻子满脸嫌恶。他们对外婆说话大声呵斥，而转过头来对自己儿子慈眉善目。
妈妈说外婆太辛苦了，要接阿巧回家，说计划生育现在抓得没那么严了，阿巧回家应该没问题了。阿巧不说话，就是哭，死死拽着外婆的衣角。外婆那时候还清醒，就和阿巧妈说，再让她呆一段时间吧，呆到五岁吧，我现在还能动。
只有阿巧没哭。在这之前她还没经历过死亡。她以为第二天起床还可以再见到外婆。舅母私下里议论说小丫头不懂事，不孝顺，亏外婆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她。
但她五岁前就是不说话。也可能是没话说。也许是看到外婆在田里辛苦着，但住在隔壁的舅舅舅母在那里欢快地搓着麻将，也许是看到外婆和自己天天吃着青菜，隔壁的舅舅家里经常飘出肉香，也许是看到外婆有次因为胃痛疼得腰都弓起来了，她去隔壁扯舅舅的衣服拖他到外婆的小屋，舅舅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不就是胃疼嘛，死不了的，忍忍就好了。
阿巧从记事开始就整天屁颠颠跟在外婆后面。看她从水塘里把水艰难地提上来，看她一直低着头插秧然后站起来差点摔倒的样子，看她提着满大桶的猪食去喂猪，走一步歇两步。那时候她还太小，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她只知道屁颠颠跟在外婆后面。
阿巧穿上后，在窄窄的破了一个角的镜子前照了好几下，在那之前她很少照镜子。她在家里等了一会儿，见外婆没回来，就跑回池塘边，没见到外婆，跑回外婆的小屋，还是没见到。她有点慌。
但阿巧的眼泪全在以后几十年的夜转梦回里。在婚礼那天，她看到客人里几个和外婆年纪相仿的老人，眼圈一红，想着：要是外婆在多好，哪怕让我少活多少年都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