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是童养媳

2018-06-01 10:00:07 作者:溪月私语

《我外婆是童养媳》by 溪月私语

嗡嗡嗡,正在冥思苦想活动方案的我被桌面手机震动拉回了现实。“妈,我这周不回家。”以为很了解我妈,然而这次错了。“佳佳,外婆这周六又要住院手术了,你去看看她吧。”一直大嗓门的我妈,这次却很平静。“好”我挂断了电话。陷入了沉思。

脑海中浮现了那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眼袋下拉,两眼无神的外婆。我甚至忘记了我有多久没去看她了。自我有记忆以来,外婆就一直是这样的形象,只是现在头发更白了,皱纹更多了,眼袋更大了,还多了个白内障,跟同龄人相比,外婆格外的‘老相’。老人们常说,每经历一件生活的大事,就会在脸上刻下一道记忆的标记,所以人越老脸上的皱纹越多。这是岁月硬要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脸上留下的痕迹,谁也阻止不了。

不经意间浮现的外婆容颜让我更加的想念她,外婆的照片不多,手机相册中保留的还是前年春节带她去附近古镇游玩的照片。一直很想把外婆的经历记录下来,但也怕文笔不够,写不出这个女人灰暗的一生,坚强的一生,善良的一生,令人泪目的一生。外婆不伟大,她只是太平凡。

外婆名叫倪寿珍,出身于1932年,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祖籍浙江嘉兴,具体是哪,她自己也不知道了。父亲是当地地主,然而,当时的地主真不是一个好身份。1931年春,毛泽东总结土地革命的经验,制定出一条完整的土地革命路线,即‘依靠贫农、雇农、联合中农,限制富农,保护中小工商业者,消灭地主阶级,变封建半封建的土地所有制为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度’。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外婆出身在一个地主家庭,一出生便注定了羁绊的一生。

在外婆很小,小到连记忆都模糊的时候,家中巨变,父亲终于还是被打倒了,这个破碎而又不幸的地主家庭再也无法抚养一个年幼的孩子,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无奈之下只能降为商品‘变卖’,所幸外婆长的漂亮可爱,最终被江苏吴江一户姓白的农户家买走。从此,便在外婆的身上烙下了一个童养媳的名称,注定了颠沛流离的浮萍生活。

就这样外婆在这个吴江的新家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不知道她的童年是怎样的经历,外婆也不愿说起。从公主的生活到村姑的生活,难免神伤,但起码白家给了外婆稳定的生活,即便生活的很艰苦,但至少安全的长大了。

1950年,18岁的外婆嫁给了白家唯一的儿子,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问过外婆。白家一共有两个孩子,大的女儿,小的儿子,女儿已经嫁人,就在隔壁村,儿子这下也算成家了。

因为外婆毕竟是白家的童养媳,所以白家儿子并不会觉得外婆好,而是觉得他俩的结合只因外婆欠他家的,这只是一场买卖交易,所以他还是过着自由放荡的生活,无拘无束。而外婆,也一直干活维持家中的开销,十八岁得外婆不仅年轻漂亮,还生了一双巧手,姨娘们教外婆纳鞋底,做布鞋外婆一学就会,而且做出来的鞋子都得到一致的赞扬,人都说这个小媳妇手真巧。直到现在外婆还在坚持着这项技艺。

外婆生活的这个村子名叫白龙桥,顾名思义,因为村头有一座白色雕刻龙头的桥,而这座桥,外婆一辈子都记得这里发生的事情。

1952年春天,20岁的外婆像往常一样在桥边的河堤上洗衣服,而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不远处草丛中传来的婴儿哭泣声,外婆立马走过去,发现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婴。看着女婴被蚊虫咬的发红的脸蛋,外婆含着泪,毅然决然的抱起了孩子,走回家中,连衣服还遗忘在岸边。这个女婴就是我的大姨。

一个童养媳,自己还没生娃,就想着收养一个弃婴,这在当时村里人看来,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所以外婆的这个决定自然遭到了白家人一致的反对。“你得拎清楚你现在的位置,你是我家买来的女人,你还想我认一个你捡来的孩子做女儿?你看看我们家的环境,你养的起吗?”白家儿子说。“这个孩子不用你们养,我再苦再累也要养活她”外婆含着泪放出了这句话,没人可以拆散她们母女。

也许当时没人能理解外婆,不过现在的我们也许还能理解当时的外婆。外婆本就是被遗弃的孩子,她怎么能放开另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呢,让她重复自己的命运,或者看她受苦受难看她饿死,她做不到。这也许是相同遭遇人的相依为命吧。

也许是好人有好报,收养大姨后没多久,外婆就怀上了,外婆和大姨在白家的处境也稍微好点了。第二年,外婆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白家夫妻乐开了花,也就不再计较外婆收养大姨的事情了。

1955年,大舅三岁那年,自由惯了的白家儿子被发现在外有女人了,这个家也在破碎的边缘了。尽管白家父母,白家女儿极力劝说,还是挽回不了,哪怕外婆苦苦哀求,换回来的也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挨打。外婆自知这个家已经没办法完整的继续,也没有她的位置,只能选择离开。

那天,白家女儿找到外婆“寿珍啊,你怎么这么傻,干嘛要走,你还有儿子女儿呢,你怎么舍得下啊?”“姐姐,我实在也是没办法了,他的心从来没在我这边,你也别再骂他了,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女儿我带走,儿子就请姐姐帮忙照顾了”外婆几乎半跪着。“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么两个孩子都让我照顾吧,你也能少去负担,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是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对不起你”“姐姐……”外婆刚想开口,被白家女儿打断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一对儿女的”

就这样,1955年秋,外婆离开了白家,结束了为期24年的童养媳生涯,第二年,白家儿子便娶了那个女人进门。

1956年,外婆来到了浙江德清,同行的还有她的好姐妹桂香,我和姐姐们都叫她桂香外婆。当时两人在农村一个窑厂做工,辛苦维持生计。但毕竟是两个漂亮的花姑娘,又没有娘家,所以很快便有人给桂香外婆寻了一门亲事,嫁给了白富兜村的一个姓范年轻小伙。而外婆却迟迟没有找到落脚处,因为外婆从没有隐瞒她之前的婚姻和经历,没断开与儿女的联系,所以也没有太多人愿意去给外婆介绍男孩子。

婚后的桂香外婆并没有忘记外婆的终身大事,一心帮外婆物色人家,两个可怜的女人在异地他乡只能互帮互助。“听说同村沈家儿子25岁还没结婚,小伙子长得还不错,就是家里太穷了,之前介绍的好几个姑娘也都嫌他家太穷不愿意,寿珍你要不要看看,或者我再给你找找。”这是桂香外婆对外婆说的。

就这样外婆跟沈家儿子见面了,尽管外婆离过婚,但是外婆的容貌还是打动了沈家儿子。外婆也没嫌弃沈家穷,她对沈家儿子说,以后我们努力干活,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没多久外婆跟沈家儿子就结婚了。没有彩礼,也没有婚礼。

这个沈家儿子名叫沈子根,他就是我外公。我妈是外公的第三个女儿,而我妈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在那个水深火热的年代,人们的观念里面女儿就是别人家的,生女儿就是赔钱生意,如果一个家庭连续三胎都是女儿,即使旁人明着不说,暗地里也会垢笑,连眼神都透露着鄙夷。

外公本就重男轻女,连生三个小丫头片子后并没有放弃生儿子的欲望,即便家中都快吃不起饭了。所以他想把小女儿送人,也就是我妈。但是外婆拼死护住我妈,才保住了我妈不被送人的命运。

1969年,37岁的外婆怀了第四胎,到现在说也都算高龄产妇了,但那时候的外婆还要下地干活。听我妈说,外婆突然在家要生产的时候,只有二姨在家,吓得赶紧跑去地里找外公,而经历过生三个小丫头的外公,不忙不急的回家,到家外婆已经生完了。这回,外公的美梦终于变成了现实,高兴的合不拢嘴。

从小,小舅就是家里的小皇帝,外公什么好吃的都留给小舅,小舅吃剩下的才能轮得到几个姐姐。听我妈说,她小时候想吃糖,外公就是不给,藏在枕头下就给小舅吃,小舅不想吃就给他下次吃留着,等到糖融化我妈都没吃到。几个姐姐经常被外婆外公打骂,但是小舅却从来没有,摇船去外地卖甘蔗,也只是带小舅出去。因为在外公心里,只有儿子才能延续沈氏的香火。

外婆并没有忘记远在江苏吴江的儿子女儿,从她从白家出来便一直联系着,她知道那个女人跟白家儿子又生了两个儿子,并照顾自己的一双儿女健康长大,她对那个女人还心存感激,给大舅大姨做衣服鞋子捎去也不忘给那个女人做上一双。再后来,听说白家儿子生病去世了,再后来,听说大姨出嫁了,再后来,听说大舅也娶亲了,这下外婆终于放心了。

1989年,我妈跟我爸结婚,从此,外婆外公的三个女儿都已嫁人,家里只剩下了小舅,而此时的小舅也已经21岁了,此前也没个正经的活干,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虽然都嫁的不远,但外婆想,不能再对小舅放任不管了,也该有个正经的活,才能找到姑娘结婚生子。

1990年,我出生了,在我两岁的时候,外婆家经历了家庭的巨变。那时外婆不想小舅整天在家无所事事,刚好村里在建水塔,外婆就让小舅去试一下,就是这一下,改变了小舅的命运,改变了外婆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个家的命运。那天,在水塔快要修建好的时候,小舅从水塔上摔下来,背着地刚好摔在了下面的钢筋堆上,十多米高的水塔啊,小舅当场就昏迷了,身体里的血液源源不断的往外流,小舅马上被开车送往了镇上的医院,但医生回绝了外公外婆,小舅又被紧急送往杭州。这一路上外婆双手沾满鲜血,眼泪浸湿了衬领,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鲜血,把整个车座都染红了。这是外婆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也是从这一天,外公外婆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小舅终于在杭州的医院被医生救过来了,但是这次事故小舅摔断腰部脊椎,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就连大小便也无法自理。小舅还在昏迷,外婆一个人躲进了走廊尽头的黑暗中,不久便传来了抽泣声,很清晰。

本以为女儿都出嫁了,只要儿子结婚那么属于外公外婆的好日子就要来临了,结果因为这个事情,小舅原本处的女朋友也离开了,外婆的生活又陷入了无底的黑暗,外公觉得要不是外婆逼小舅去水塔干活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两个人的话越来越少,只有吵架了才会话多。外婆也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从那天起,她把照顾小舅下半辈子当成了使命。

也许没有人能想象照顾一个背部脊椎断裂的病人需要怎样的毅力。她必须每天给小舅翻身,不然会得褥疮,还要给小舅端菜送饭,让小舅按时吃药,给小舅推轮椅,早上换好导尿管,还要不定时用手从屁眼里面把屎抠出来。这样的事情外婆从她62岁开始每天都在经历,至今已经24年。

溪月私语
溪月私语  作家 一路上的风景,一路上的精彩,一路上的故事,溪月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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