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叔很喜欢孩子,无论是遇到谁家的孩子,他总会从口袋里摸出一点好吃的,然后让孩子叫他一声“叔”。小时候我叫的最勤,所以拿的糖最多。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安叔还是一样往外拿糖果,这时候平婶就不高兴了,总会对着他絮叨几句,有时候心情不好还会骂人。而遇到这种时候,安叔就会假装听话,把糖果放回家,等平婶气消了又把糖果带出来揣在身上。
安叔的上半辈子都在想着回家,平婶的半辈子都在催着他回家。而最后,安叔没有了下半辈子,可平婶的下半辈子还在等着他回家。她习惯了安叔在的日子,而这种习惯,给了她幸福,也给了她痛苦。我想,这大概就是她的爱情。
那天的事情很复杂,交通警察一时判定不了到底是谁违规,于是安叔的尸体就一直被搁置在马路上。平婶先是疯了一样,趴在尸体上痛哭,和往常一样,抓着安叔的衣服又哭又挠。最后,像是累了一样,哭声渐渐小了,她摇晃着站了起来,抓着警察的手小声说,天冷,能不能让他先回家?
后来我也打听过这些事情。人们说,安叔那天也是去进货,但货车发动机突然坏了,开不了,于是只好骑着摩托车去了。出发前,平婶拉着他不让他走,说摩托车不安全。安叔笑着说,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放心啊!没事没事,一会就回家。然后安叔便骑着摩托车出去了,然而离开家门不到五公里就出了车祸。一辆超速的轿车横穿公路,他被撞出了二十多米远。
他们说他走得很痛苦,躺在马路中间浑身是血,身体不停地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没几分钟就停止了呼吸。救护车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凉了。而得到通知后的平婶几乎是被人搀着去的,她不敢相信那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路上一直说没事没事,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串手链。
世上的事情总是难以预料,而悲剧又总喜欢在人最幸福的时刻上演。安叔出事的时候,我在读高中,某天中午突然收到家里的消息,说安叔出车祸了。我本以为问问他有没有受伤,可电话那头没等我问,就说过两天办后事。
他们是在八十年代末领证的,那时候经济条件有限,也就没有大张旗鼓地办婚礼,但据老人们说,他们俩是全村长得最好看的一对夫妻。结婚以后,夫妻俩开了一家杂货店。每个周末安叔都会去城里进货,大早上骑摩托车出发,忙到傍晚才回家。安叔每出去一次,平婶就像孩子一样不高兴,撇着嘴说,早点回来。后来,夫妻俩省吃俭用买了一辆货车,进货方便了许多,安叔早上出发,回家的时候还能赶上午饭。
很多人花半辈子去探索爱情,然而谁也说不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也许当一个人一生都无法割舍与另一个人的幸福时,他才会明白爱情的定义。我没有切实体会过“一辈子”的概念,但听说过“一辈子”的故事。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平婶每一天都会无理取闹,而安叔每一天都会想尽办法哄着她,直到他们的孩子都上了大学,还是可以经常看到平婶哭闹,然后被安叔哄好又笑着坐在大门口织着孩子的毛衣。
在我的印象里,安叔只发过一次脾气。那是在某一个周末,安叔回家迟了,大概到了晚上七点多才回家。车子到家的时候,平婶气得把桌子上的水杯都扔了出去,七八个瓷杯在皎洁的月色下发出阵阵脆响,紧接着便听到了平婶的哭声。那一个晚上闹得很厉害,后来听大人们说,平婶怀疑安叔在外面找了女人,所以那么晚才回家。安叔一时解释不清,急得眼睛都红了,差点就要发毒誓,安叔一激动,平婶哭得就更厉害了。安叔没办法,最后从大褂里摸出一串木质手链,他说,今天是你生日,这是跑到寺庙里求来的,可以保平安。
几年以后的一个春节,我再次见到了平婶。她似乎好了很多,穿着一身红棉袄,围着灰色围巾,身体还有些发福。她笑呵呵地和所有人打招呼,又笑呵呵地挽着女儿的手臂回家。她和孩子们说,她很累,因为一个人要过着两个人的日子;但是又很满足,因为她得到过的太多了。
我说不出爱情的定义,但总算知道什么可以算是爱情。无论是半生的幸福还是余生的痛楚,都值得一个人花上一生的全部去珍惜。我们无时不刻不活在这种幸福或痛楚里,无时不刻不希望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平安。这种爱情,也许世间少有,也许仅此而已。
那是住在我们家附近的一对夫妻。女人的名字里有一个“平”字,男人的名字有一个“安”字,孩子们都称他们“安叔”、“平婶”。
由于高考将近,我没有参加安叔的葬礼,我想,不去也许是最好的做法。我很害怕见到那种场面,不是怕逝者的遗体,而是怕生者身上散发的绝望。我知道最绝望的那个人一定会是平婶。
安叔最终被葬在了他家屋后的山坡上,那是一个长满杂草和山花的地方。儿女们把屋子收拾好后,便带着平婶去了一个很远的城市,每年清明和春节都会回一趟老家给安叔扫扫墓,顺便清理一下墓碑旁的杂草。听人说,安叔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平婶都是一种很恍惚的状态。她经常习惯性的在中午或者傍晚开门,或是洗澡的时候喊上一句安叔的名字,又或是对着镜子说上几句话。等时间久了,一切的习惯都被沉默替代。
愿你平安,爱情。
安叔性格很好,从来不和任何人发生争执,总是笑呵呵地干活,笑呵呵地回家。相比之下,平婶的性格就不那么好了。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喜欢拿任何一件事情发脾气。比如烧饭时被油溅到了,或是睡觉做噩梦醒了,诸如此类与安叔无关的事情,她都会找个理由揪着安叔发脾气。有时候,她会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然后板着脸问安叔,你是不是嫌我丑了?这种情况下,安叔一般都是憨笑着抱着她,说,不丑不丑,哪里丑了?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无法接受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属于我自己,还是替平婶感到难过。总之,我沉默了。
全村人都知道,平婶离不开安叔,就连洗澡的时候都要安叔帮着搓背。而安叔也舍不得平婶,无论事情多大多急,回家永远放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