噜噜小姐的金鱼

2019-02-01 17:04:38

青春

1

春节假期当中,从过往同学C口里得知柳枝已经结了婚,我很吃惊。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问着,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做这副姿态。

“也不久,元旦时候举行的婚礼。”C同学说完,脸上一派羡慕感慨,补充道,“婚礼很气派啊,仪式都在室外。她真是走运啊,谁想得到她能嫁得这么好。”

言辞间,仿佛都在回忆柳枝过去的样子。

我也在回忆着。最后一次见到她,也是七年前了,那时候的她却已不是我熟悉的那个胖黑姑娘了。要具体说,应该是依稀有了一些蜕变的迹象,十八岁的年龄,眼角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妩媚,看人的眼神已经懂得依人而异了。

那天天气是不错的,校门口的紫荆花开得好灿烂,一树一树的紫。

她站在其中一棵树底下,扶着自己的自行车。那自行车没什么特别的,与大家的都一样,可她微微靠在上面,短裤藏了一小截的腿交叉而立,头发扎成马尾,愉快地与人谈笑,自行车便好像有些惹人注目的光辉。

我从她不远处走过,先前看着她,到了她身边却不再望她,低头睨了一眼自行车的轱辘,径直过去了。

罢了,我也没感受到她曾目视我。

但直到今时,我还是觉得,我与柳枝之间是有友谊的。

因此,她结婚了我一无所知,这是令我伤心的。可我到底惦记她,同学聚会散场的时候,我向C同学要了她的手机号。

“我记得,你们以前有一阵很要好呢。”C同学一边翻号码,一边说。

我笑笑,没有答腔。

2

柳枝还不叫柳枝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我们九岁那年,是上下楼邻居。

在彷城一条狭窄的街上,一栋四层的楼房,我住在二楼,她住在三楼。一楼是一家理发店,顶楼是房东住。

我家里是四个人,我,我爸爸和我继母,以及在我们小店里打工的外地男孩儿阿言。她家也是四个人,她,她爸爸妈妈和她弟弟。

我们两家的共同特点,是无休止的争吵。

可这共同点也不全是一样,他们家吵架,就会摔东西。我常常听到瓷器和玻璃破碎的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我还曾经饶有兴趣地分辨和归纳各种材质摔落和破碎的声音区别。后来,他们家换了不锈钢的餐具,就不再有破碎声了。

相比之下,我们家吵架没有那么爽快。我爸爸和我继母,你一言我一语,倾向于某种内力的较量,声响不大,气氛凝重。吵完之后,各自出门。我不知道他们都去哪里。

我和柳枝认识,也是因为这种无聊透顶的争吵。

一个深夜,是几点钟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超过了我平时的睡觉时间。天花板上传来不锈钢对抗花岗岩的无力的挣扎声,隔壁父亲房里传来继母的呜咽声。不一会儿,我听到我爸爸走了,门一声震颤。

我好像抖了一下,又好像愣了一下。

随即,我从床上爬起来,将自己的房门打开一条缝隙,等着。很快就等到继母开门出来,我立刻跑出自己的房间,想要跟她出去。她低头看了我一眼,只有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胆怯不已,只得望着她下楼的背影,心里捏着揉着她那一眼,直到再也看不到她。

这时候,我注意到三楼楼梯转角处蹲坐着的柳枝。她胖胖的,整个身子抱在一起,真是蜷成了一团。我看着她,她瞪着我,眼神犟犟冷冷。那个样子,像是有敌意。却不知为何,我感觉她对我有些许期盼。

我本无意与这栋楼的人相识,那一刻我却转身回房间拿出了自己的苹果,走向她,将苹果递给她。她并不抗拒,接过了。

“洗了,你吃吧。”我知道她家没有做饭,这是经验。

她一口一口咬起来,对我的敌意也被她一口一口吞下了。我看着她,心里生起几分成就感来,好像自己是电视剧中渺小而善良的救世人物。

“你叫什么?”我问她。

“柳秀枝。柳树的柳,优秀的秀,柳枝的枝。”

“我叫杨寻寻。杨树的杨,寻找的寻。”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笑,说:“你是杨树,我是柳树。”

3

你是杨树,我是柳树。

我有些感动,和她成了朋友。说起来,我对她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大概就是因为,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吧。

在她之前,我是不曾体会到朋友这个词的,和她在一起,我才知道彼此属意和牵挂的感觉。她曾笑话我用属意这个词,可在我们只有彼此的日子里,我们之间不是属意,又是什么呢?

在我们家搬家之前,我们总是在一起。

我父亲那时候做一些报刊发行的工作,所以我家总能拿到各种各样的杂志。我看了很多,认识的字比同龄的孩子略多一些。

我和柳秀枝找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便是距离我们小街不远的一处小丘陵,我们常常拿着杂志和水一同去小丘陵,我给她整本整本地念。

我们还画画。本来就很少的早餐钱,还要省下来买铅笔、纸和颜料,起初临摹动漫人物,后来自己画。我擅长画眼睛,她擅长画衣服,我们都不擅长画手。

总的来说,还是她更有天赋,把握人体比例和形态,要比我好多了。我们不亦乐乎。

这样过了一年多,我搬家了。为了升学方便,连学校也换了,我们失去了联系。

我不是一个善于交朋友的小孩,大多时候沉默寡言,偏偏我还以为自己很是开朗,所以和柳秀枝分开的两年里没有获得任何新的朋友,令我很疑惑和自卑,也令我在再次见到柳秀枝的时候惊喜异常。

我想她起初也是惊喜的,才会又有了两年亲密无间的日子。

可总也是有些改变,譬如,我再也没有给她念过文章。并不是不想,只是总觉得念书这种事情变得幼稚了。也不怎么一起画画了,学业日渐繁重是因由之一,她连铅笔也不再买是我拿出自己的颜料的最大障碍。

总是尴尬,就索性不再继续。

4

这个时候,柳秀枝已经不叫柳秀枝了。我趴在她教室的窗口,看着她收拾自己的书本和作业本,盯着她作业本上的名字:柳枝。

“你为什么改了名字呢?”我问。

她将作业本夹进课本里,说:“这样好记啊。”

“啊?”

“而且你不觉得秀枝秀枝的,很土吗?”

“是吗?”我倒觉得秀枝秀枝的,很古典。

不过,她那个时候是我隔壁班出了名的柳枝,已经是令我吃惊却又终于习惯的事情了。她很出名,因为她很招摇。

十三四岁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喜欢我班上的一位同学。

回想起来并不是什么太遥远的事,那个人我也是记得的,但是不怎么很想提起他的名字,且叫他H吧。

初中的学校很大,我不善于交朋友,也不太喜欢了解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所以起初我完全不知道柳枝就在我隔壁的教室,若不是H,我可能无法这么快和柳枝重逢。

那天放学后,我留在教室里自习,柳枝来偷偷给H塞饮料。说是偷偷似乎不准确,因为她很大方地走进我们教室,先是在讲台上看了座位表,然后径直走到H的座位,把饮料放在了桌上。

她走进教室的那一瞬间我就认出了她,在我眼中,她的变化并不大,依旧胖胖的,黑黑的,只是长高了些。

我没敢立刻叫她,是因为立刻意识到了她就是传说中狂追H的女生。H是那种富裕家庭的孩子,长得好看,成绩中上,脾气不好,还爱玩。这类男孩子,总是吸引很多同龄的小女生。

柳枝喜欢他,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等着她走出我们教室,我才起身追出去。连名字也不好意思喊,只知道追上去,紧张地伸手戳一戳她。

她停下来,转身看到我,眼里霎时显出喜悦。

她拉住我,说:“杨寻寻。”

我感觉到自己握着她的手在颤抖,只好努力笑得自然一些,可我猜,我的嘴角还是有着紧张的僵硬质感。

她果真热烈地追求着H,可是H不喜欢她,还在各种场合嘲笑她,所以大家都认识她,对她指指点点。她当然在乎,觉得自尊受挫,脸面受辱,可是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窘迫,所以她反而更抬头挺胸地走在同学们的目光中。

和她重逢以后,我陪着她一起接受他人的目光。但那些目光与我无关,始终也于我无伤,刺痛的是她。我能给她带来的慰藉,只能抵消一点点孤独。

5

童林是这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或者说是来到柳枝身边。我说不准,童林一开始接近我是因为同桌,还是因为她对柳枝感兴趣。

只有柳枝一个朋友,我也觉得自己太过孤僻了。因此换座位的时候,童林主动提出要和我同桌,我吓了一跳之余,腹部还源源不断地涌着激动的暗喜。

我自然而然迫不及待地把童林介绍给了柳枝。童林开朗爽气,又会照顾人,柳枝很快接受她加入我们的世界,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但我想,柳枝迅速接受童林,并和她亲密无间的另一个原因,是H。童林是H的发小,她家和H家是世交好友,他们从小便一起上学、升学。柳枝和童林成为好朋友,可以得到H的第一手资料,也可能因此改变H讨厌她的局面。

“不能和他做情侣,成为朋友也好啊。”柳枝这样对我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她正握着被H拒绝的饮料。她每天都会给H买不同的饮料,H当然从来没有接受过,过去他会直接给别人喝,有时是给男生,想气气柳枝的时候就给女生。现在他每次都让童林退回来。

我侧头看看已然成为柳枝和H之间那桥梁的童林,她正坐在课桌上,晃着双腿,自由而悠然。真叫人羡慕。我是别扭自卑的,柳枝是逞强无奈的,唯有童林,是这样大方做自己的。那个学期,童林还留着长发,但是总戴着款式偏中性的帽子。

彷城极爱种紫荆花,我们的教室外就有一排。

我记忆中,那树木似乎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开着花,不知疲倦,总是灿烂。教室的窗开着,童林伸手拉了一截枝条进来,晃了晃,掉落一朵花,正落在她的领子上。

我站起来,探手拿走那花,她看过来,我不见得有意回望,但偏偏对上了她的眼睛。

童林是漂亮的,眼睛尤其漂亮,睫毛长密,像我过去惯爱画的那种。

她和我对视,使我心跳莫名漏了几拍,直到她把我手里的紫荆花取走了,我才回过神来。

我想我是有些脸红的。

“寻寻,你说童林是不是很漂亮?”我仿佛听到柳枝问,我便机械地点点头。

柳枝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饮料塞给童林,说:“你喝吧,我不喜欢甜的。”

童林自然接过,插了吸管就喝了。

“H会不会喜欢的是你?”柳枝幽幽地说,像是在问,更像喃喃自语。童林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哈哈地笑起来。

6

H是否喜欢童林这个发小,我从不知道,也不曾关心。但是童林肯定没有喜欢过H,这我确信无疑。隔了一个假期后回校,童林就把一头长发剪了,理了干净的短发,还是戴着她的中性帽子,那模样,比H帅了不知道多少。

她向我和柳枝跑过来,我闻到了空气中某种叫人心荡神驰的香味,那是童林带来的。

她拥抱了柳枝,又拥抱我。她们自然不知道我按捺着自己想立刻挽住童林不放的欲望,同时也按捺着自己呼之欲出的感情。

柳枝的目光则放在随童林之后慢慢走过来的H身上,H那天穿着一身黑色的衬衫,好像又长高了些,身形挺拔。不消说,是个惹眼的男生。

我正奇怪,他怎么转了性,肯走到有柳枝在的地方来了。待他走近,我才发现他右手臂上缠了一截黑色的纱布。

柳枝也发现了,脚下向前踮了一步。

我与H好歹也是同班同学,打了个招呼,他便回了一声。柳枝其实没有真正和H面对面过,心里越是澎湃,表面越是不知所措,只是僵硬生涩地轻轻说:“嗨。”

H望向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眯了眯眼,说:“嗨。”

柳枝笑得脸颊一片红,好像胭脂涂多了。她多么紧张,连H把童林拉走了,也不知道作何反应。

我望望被拉走的童林,又注视了H臂上的黑纱布。

“H家怎么了?”我拿过柳枝的右手,把她刚才握起来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她回过神来,眼里蒙上一层幽暗。

我又问:“会不会是他妈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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