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二十三年,大雪。
苏杭随着父亲前往邬齐,因雪大道路阻塞,正欲寻一处地方落脚,檐下一双温柔眼眸注视着他,仿若千山万水都阻断不得的深情。
顾寻撑着碎花小伞,替他挡去了风雨,拿出怀中的巾帕,“公子,擦擦吧。”
苏杭俯身作揖,“多谢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顾寻,寻觅的寻。”
那双一双清冷如月的眸子,隐含着万般不舍,她又见到了苏杭。
苏杭微愣,好似从前,也有一个青衣女子,撑着伞柔声道,“我叫顾寻,寻觅的寻。”
“苏杭,对不起。”
话落,顾寻将伞递给了他,弯着眼眸笑了笑,他抬手抚着眼眶,竟落了泪。
其中原由,不知为何。
苏杭疑神道,“姑娘,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是啊,你从前还很是喜欢我呢。”顾寻柔声调侃道。
苏杭怔住,一时竟未曾反应过来,顾寻扑进了那个想念已久的怀抱,哽咽道,“我不会再放你走了,不会了。”
他忘了顾寻,一辈子的那种忘记。
壹
顾寻那时是名动天下的琴师,同样,也是一个妓子,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她一曲,引得众人争相效仿,仿若谁得了顾琴师一曲,便得了功名利禄一般前仆后继。
她瞧不上那些成日里只顾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更瞧不上那些酒肉之徒,顾寻这辈子都活的干净,不卑不亢。
可梁国帝都又岂是干净的地方,多的是人见不得她的‘故作清高’,便试图以威逼让她就范。
“什么梁国第一琴师,不过是个任人观赏的下等奴婢罢了。”她历尽诸多风雨,何等污言秽语不曾听过,倒也看的淡然。
“那你又何必非要听我这个贱婢弹琴,免得降了你的身价,反倒不好看了。”她弯着眼眸嘲讽,得来了一个巴掌,脸颊火辣的疼痛,嘴角渗出了血丝。
她抚去了唇边的鲜红,昂首道,“怎么?我说的不对?许二公子?”
闻言,许岱捏住了她的下巴,冷声道,“我今天还就非要听你弹琴了,否则,我多的是法子伺候你。”
顾寻咽下了喉头的血腥味,满不在意道,“许岱,有本事你便杀了我,正好我也不大想活了。”
“顾寻,你这会倒是有当初顾家嫡女的风范,可我今儿个得告诉你,你如今不过是个破落户,是皇上赦免,你才得以苟且偷生,顾家满门,早就死绝了。”
若说什么能让顾寻有些反应,那便是顾家当日被满门抄斩的惨状,至今历历在目,日日噩梦醒来受锥心之痛。
不出所料,顾寻霎时脸色惨白,手心被掐出了一道道血印,那一地鲜血的场景一遍一遍的回放,痛不欲生。
她仿若癫狂了一般,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浑然不见,抓着许岱的衣袖泣声道,“许岱,你杀了我啊,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他顾寻生来从未亏待过任何一人,顾家更是为保家卫国更是连失了她两位兄长,却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顾家几十口人命一夜间血流成河,不过是因为许殷一句模糊不清的话,这就是帝王,这就是皇家。
而许岱,更是为了折磨她,藏匿了她不过半岁的妹妹,以此要挟她苟且偷生,若敢自杀,便连同她妹妹一并绞杀。
“你就是个疯子,疯子。”顾寻被拖到了一旁,硬生生抗下了背上的几刀,零碎的衣裳落了一地。
为了年纪尚小的妹妹,她终是恢复了理智,拭去了满脸泪痕,“我究竟与你有何仇何怨,许岱,究竟是为什么。”
“我姐姐的命,顾萧的债,你和顾家通通得还,我要你生不如死。”
当年许龄的死,与顾家虽说有莫大的关系,可到底是阴差阳错,不过是一段孽缘罢了。
“顾家满门还不够么。”顾寻低声道,顾家该偿的早便付出代价了,且惨重百倍。
许岱阴笑,“这可远远不够呢,顾寻,你最好给我好好的活着,如若不然,你那个妹妹可得同你一起入黄泉做伴。”
“这琴,你究竟弹,还是不弹。”
顾寻心死,终是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勇气,“我弹。”
贰
她抚上了冰冷的琴弦,手指拨动,悦耳琴声绕梁,直至双手布满了血,眼前越发模糊,好似瞧见了那一席白衣,疾步而来,将她揽入怀中,而后便昏死过去。
顾寻是在噩梦中惊醒的,额前满是冷汗,包扎着的手动急了些,十指之痛钻心“嘶……”
“你醒了。”苏杭端来了一盆温水,替她拭去了额前的冷汗,理了理她凌乱的发丝,照顾的无微不至。
顾寻看着他忙碌的模样,心中又软了几分,可如今的顾寻,再不配同他有任何瓜葛。
“多谢苏丞相相救,顾寻在此谢过。”苏杭瞧她精神头好些了,连忙上前探查是否退热,旋即笑道,“还好还好,高热退了,只需再休养一番,便无大碍了。”
顾寻撑着虚弱的身子下了榻,无力的瘫软下去,苏杭拖住了她,柔声道,“你如今刚醒,没什么力气,我去嘱咐厨房替你煮些稀粥垫垫肚子。”
顾寻拉着他的衣袖,沉默半晌,启齿道,“苏杭,我不是从前的顾寻了,你无须这么做。”
苏杭顿住,抚平了衣裳上的褶皱,“可我还是从前的苏杭,我还记得你喜欢什么花,爱吃什么菜,不喜我的衣裳皱皱巴巴,每回瞧见都要替我整理一番,你看,我自己也有了这个习惯,我还记得……”
“苏杭,我如今是个妓子,你知道妓子是什么么?一个混迹风月场所苟且偷生的女人,值得你为她做什么?”顾寻喉间已然有些哽咽,弯弯的柳叶眉紧皱着。
“你仍然是顾寻,所以做什么都值得,我会为你赎身,从今往后,丞相府只有你一个女主人。”
顾寻看着他眼中的笃定,一颗心来回拉扯竟不知如何抉择,可想起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她再舍不下,也只得舍下。
“苏杭,没用的。”
她这辈子只能这么活着,比尘埃还要卑微的活着,只因这世上她只剩那最后一个亲人。
“我会将顾清救出来,阿寻,你信我一回。”只要救出了顾清,顾寻便再无顾忌。
“苏杭,算了。”
许府地牢机关遍布,守卫更是森严,苏杭想以一己之力救回顾清,根本绝无可能。
“阿寻,你信我一回。”苏杭眸中携着祈求,平日里在朝堂上谈论雄才伟略,为国效力的丞相大人,明知不可为,却为她甘愿涉险。
苏杭是铁了心,再不愿让她离开。
叁
“明日,我一定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妹妹,一定。”顾寻红了眼,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的自己,仿若又瞧见了逃出深渊的希望。
“多谢。”
多谢你眸中足以融化冰雪的深情,多谢你不曾放开我,苏杭,多谢。
梁国大殿。
苏杭上书弹劾许殷,中饱私囊多年,所收银两多达万两黄金,以权谋私,纵容下人草菅人命,一桩桩一件件死有余辜。
金銮座上,是一言一行皆可使人恐慌,一句话便能决定满门生死的皇帝,瞧着苏杭上书的折子,鹰眸越发沉重,隐含愠怒。
旋即,将折子狠狠的丢到了许殷的跟前,厉声道,“好一个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户部尚书,许殷,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微臣冤枉啊。”苏杭瞥了他一眼,唇角若有似无勾起一抹讥笑,“尚书大人,如今证据确凿,你倒是学着市井小民一般耍无赖了。”
“又或者,尚书大人觉得,圣上判断有误,冤枉了你?”苏杭步步紧逼,许寅额间渗出了冷汗,却不得不冷静。
“倘若老臣真的做了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那自然是任凭陛下处置,可如今丞相大人仅凭几封可以造假的书信,便一口咬定老臣做了那不忠不义之事,那老臣断断不会承认。”
“尚书大人,那梅花烙的模样可精致的很,据我所知,整个梁国帝都城,只有许府,才用此等记号。”苏杭眼底的寒光直逼许殷,与平日的文弱书生的模样截然不同。
“许殷,你贪得无厌欺君罔上,如今直达天听竟还妄图蒙混过关,扰乱朝堂,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若是尚书大人还不愿认罪,启禀圣上,臣还有一证人,尚书府管家,陈安,定能将尚书大人这些年来做的‘好事’交代的清清楚楚。”
此言一出,许殷慌乱下跪,若是召见了陈安,便不止是欺君罔上那么简单的了,“陛下,臣只是一时糊涂,臣该死……”
“来人,许殷欺君罔上,罔顾朝纲,即日起,削官夺爵,贬为庶人,三日后午门问斩,不得有误,许府中人除老弱妇孺外,流放徐州,永世不得回京。”
苏杭自行请命,“陛下,臣愿领兵搜查许府。”
“去吧,朕乏了,退朝。”
肆
苏杭如愿,得了光明正大搜查许府的机会,独自一人探了地牢,瞧见了襁褓之中的顾清。
他自小通晓机关之术,却仍旧着了道,那一剑自他上臂擦过,流出了涔涔黑血,他却置若罔闻的抱着顾清,“阿清,你很快便可以见到姐姐了。”
他唤来了府中下人,差使他将顾清从后门抱回了苏府,自个儿复了命便回府包扎了伤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去了顾寻的院子。
那是顾寻自顾家遇难后,头一次笑的那么开怀,她扑进了苏杭怀中,笑出了泪,“苏杭,谢谢。”
苏杭轻轻撩拨她耳后的青丝,温声道,“你无需同我如此客气,若是想谢,便再也不要离开我。”
他想起了当日顾寻满身鲜血的模样,心下募的一紧,“阿寻,让你受苦了。”
“不苦。”
如今有你,何惧苦难。
许岱流放那日,顾寻去见了他,往日那个高高在上,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的许岱,如今在天牢落魄的比之狗都不如。
“怎么,是来看我笑话的?顾寻,真想不到,苏杭竟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还真是不枉你费尽心思勾引了他一番。”
许岱嗤笑,狼狈的面容枯槁不堪,落得如今这个地步,却仍旧不忘戳她的心窝子。
顾寻面不改色,仿若看着一个陌生人,许岱状若癫狂,泣声道,“许龄这辈子就是个傻子,死了都还念着顾萧,念着那个让她日日夜夜泪流满面的负心汉。”
“她是我姐姐,唯一的姐姐。”
“顾寻你告诉我,我怎么能放过你,我怎么能放过顾家,怎么能……”
他做不到放过顾家,更做不到放过自己。
“那你又知不知道,他在战场奋勇杀敌,死前都紧紧攥着那个白兰花瓶,那里面装的,是许龄的骨灰。”
顾萧这辈子,唯独只负过她,却也从未负过她。
顾寻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许岱苦笑道,“都是一场笑话,笑话。”
伍
顾寻知道,苏府上下都不待见她,觉得她是个落魄孤女,怎能与天人之姿的丞相大人相配。
她看着这些也只是一笑而过,苟且多年,她听得污言秽语都可湊成几箩筐了,若都往心里去,早便不用活了。
后来,苏杭日日来瞧她,里里外外嘘寒问暖,至此,便再也无人敢小瞧了她。
“阿寻,我想娶你。”顾寻倒茶的手顿住,旋即掩唇自嘲,“别说笑了,苏杭。”
苏杭心知自个儿着急了些,再不忍心逼她,便顺着她的话道,“对啊,我说笑的。”
顾寻心里的那道砍,始终过不去,她看着苏杭离去的背影,低声道,“多想就这么答应啊,可我,再也不是那个门楣光耀的顾家嫡女顾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