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和默默注视着对街,久久回不过神——那是源城生意最好的一家珠宝行。
熙攘的车马人群隔在当中,她还是看见了窈窕的身姿,影影绰绰间格外显眼。墨绿色的碎花旗袍,举手投足间风情无限,姚梦正细细挑选珠宝。
安和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直到骨节都发白。她挥挥手,几个小厮前面开路,替她清空马路上的喧闹。
珠宝行掌柜一见来了大客人,慌忙迎上来作揖,“安小姐快里面请,需要什么您尽管开口,小的半卖半送,算是我孝敬安小姐您的礼物。”
安和也笑着弯腰回礼,“掌柜哪里的话,我自然不会让你吃亏。”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笑颜如花,可源城人人皆知她的父亲是何等厉害角色。当年东征西讨征战数年,最后在这源城做了一方霸主。
安和是他手心的宝贝,当眼珠子似的疼爱。安程远大都督的千金,掌柜自是不敢怠慢,微微弯腰随身侍候。
姚梦似是无知无觉,嘴边笑容浅淡仍是与店内伙计轻声问询着什么,伙计一面应答一面冒冷汗,在她身后,安和正无声靠近。珠宝行的气氛陡然微妙起来。
距离姚梦背后二尺的地方,安和停下。一双乌黑的眼睛带着笑意,斜斜一伸手指着姚梦身旁的柜台,看都不看那些珠宝一眼,“掌柜的,这些全包起来!”
珠宝行掌柜已有些年龄,眼看安大小姐发难,忙向姚梦赔礼,“小姐,对不住。”一边说一边使个眼色给愣住的伙计。
姚梦也不恼,只是淡淡地回,“不打紧,安小姐必定是老主顾,我明白的。”轻轻一句话说得掌柜一脸愧色却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掌柜你不对了,一个小丫头目中无人,你也随着她胡闹么?”一道好听的男声传入,打破瞬间的凝滞。
珠宝行的掌柜一时有些头大,小姐少爷一起来找茬,他这座小庙快要盛不下两尊大佛,“郦先生,您来了。”
郦程齐点点头,“我出三倍的价格买这小丫头看中的珠宝。”安和闻言偏头瞪他,郦程齐不以为意,一副你拿大爷如何的模样。
掌柜十分为难,偏生两边都得罪不得,只好商量,“我这店里一副刚入手的玛瑙坠子,还未来得及摆上台面,可否请郦先生赏脸一看?”
郦程齐抬手整理袖口,一身剪裁得体的褐色格子西装,腕口一块明晃晃的手表,长身玉立,眉宇间一派浪荡公子特有的闲散潇洒。
“当然。”
郦程齐挑起眼梢撇一眼安和,然后将泛着绿光的玛瑙坠子递给姚梦,“美玉自然配美人,请收下。”
姚梦道了谢也没客气,踱到安和身边时,贴着她的耳朵轻轻说:“安小姐,还是一样幼稚啊。”
安和无比讨厌姚梦,这是一个妖精,专干蛊惑心魄的勾当,一双含情目、几句轻言细语就让人乱了心神。
2
安和在房里换衣服的当儿,听到窗外丫鬟敲门,“小姐,咱家来客了,老爷请您过去。”应了一声,安和穿着前几日新做的裙子,前襟一朵粉桃花,黑发在脑后束起。
本就是鲜嫩的年纪,更衬得娉婷玉立。还未踏入前厅,就听阿爹笑声爽朗。安程远招招手,“小和,快过来。”
初夏日光清浅,斜斜地透过房梁照在男子脸上,安和眯了眯眼睛——不是那浪荡公子哥又是谁!
珠宝行里那么欺负她,还敢冠冕堂皇上她家来,真是胆大包天。她脸色黯下来,安程远也未在意,只当是她又闹哪门子小姐脾气。
郦程齐主动问好,“安小姐,又见面了。”
“你们认识?”
“前几日有幸遇见安小姐,相处甚是愉快。”他笑意满满地解释,安和附和着假模假样地点头。
安程远很高兴,“那就好。”一转头,安和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小和,你虎这个脸做什么,安家待客之道就是这样么?”
安和撇撇嘴,带郦程齐在安宅各处逛逛,一路上她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明显对他极不耐烦。
这家伙居然是阿爹故人之子,从通州来源城游手好闲瞎逛不说,还要在她家暂住一段时日。
安家宅院坐落在源城最好的地段,四面宽广,商铺林立,宅院后面一片清幽竹林更显得宅子古朴。安和最喜欢这片绿盈盈的竹林,泛起热气的六月天在幽谧的竹林纳凉再适合不过。
郦程齐却总是来打扰,花样百出,安和应接不暇,忍无可忍地要翻脸。
郦程齐突然开口:“我在源城人生地不熟,只认得安叔叔,认得你。你多陪陪我,好么?”他音调缓慢,神色落寞,听得安和心里一软,几乎下意识地点头。
他与初见时那个让人抓狂的纨绔子弟大不相同,好似突然间一个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亮爪子的狮子变成了一只病恹恹的小猫。
她不再做声,任由他和她并肩而坐。
日子久了,两人竟也相谈甚欢,最初的那点敌意早就烟消云散。
安和平日里无论去哪儿身边都跟随一众丫鬟小厮,眼见暮色四合她还不见踪影,下人们慌了神。
一个吓得直抹眼泪的小丫鬟抽抽搭搭地告诉郦程齐,“小姐今日不让我们跟着,她只说心中烦闷要去走走。”
丫鬟想了想补充道,“上午我们碰见了姚小姐和沈公子,小姐似乎那时就不太高兴。”
郦程齐心里明了,姚梦、沈蒹与安和三人之事他多少有所耳闻,安和若是遇见二人自然心情郁结。
“这件事你们别声张,我先去找人。”郦程齐差人打听了沈蒹住处,果然在他家巷子口不远的一家小酒馆,寻到了意识迷离的安和。
酒味浓厚弥漫开来,她半个身子趴在桌上,脑袋偏在肩膀处,只微微眯着眼,带着笑,不知有几分清醒。
他上前轻轻拍她脸颊,她呜咽一声,转过头口齿不清地跟他打招呼。
郦程齐背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在浸满月光的石板路上,他走得极慢,背上安和的呼吸平稳,轻轻哼不着调的曲子。
安和突然抱紧他的脖子,缓缓蹭了蹭他的颈窝,“不要丢下我,再也不要丢下我。”
脚步倏地顿住,他微偏过头,叹一口气,“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那一瞬间,安和酒醒了大半,怔怔地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银白的月光映在他眼中,明亮隽永。她凑上前蜻蜓点水似地啄了他一口,然后指着他通红的耳根哈哈大笑。
3
安和问郦程齐:“你好奇么,为什么我针对姚梦?”
“不外乎一段三角关系中,你出局了,于是你觉得她蛊惑人心,横竖看她不顺眼。”安和心中诧异,这花花公子居然能看透人心!
“我没有娘,从小陪着我的就只有阿爹和沈蒹哥哥。他比我大三岁,是临街味满楼的小公子。”安和一边说一边揪着凉亭里的爬藤,沉浸在那段久远的岁月中。
“我贪吃,五六岁就经常由下人领着去味满楼吃东西,我第一次遇见沈蒹就觉得这个小哥哥又好看又温柔,跟着他还有点心吃。
“从此他身后就像长了一个小尾巴,去哪儿都带着我。”盛夏阳光炙热,覆盖万物,安家的凉亭里却有一片悠长的绿荫。
郦程齐在枝枝蔓蔓的绿意中忍不住轻握她的手,静默地听。
“时间长了,阿爹看出来我喜欢他,就问我愿不愿跟他订婚,我当然求之不得。”
安和的声音变得哽咽,眼里莹莹有泪光,“我以为他与我心意相通,我以为他也同样欢喜,可到头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她转过头,自嘲地笑了,“他身边已经有红颜知己,再没有我的位置了。”
安和的泪终于落下,就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涟漪回荡。
“阿爹气疯了,我也难过的好几天吃不下饭。”
郦程齐侧身抱着安和,她在他怀里啜泣,像受惊的小动物,身体温热发抖。
“我会在你身旁,握着你的手,别怕。”
安和泪眼朦胧地听他在耳边低语,躁动纠结的心仿佛被熨烫妥帖,无波无澜。原以为自己非沈蒹不可,彼时突然觉得阳光热烈,凉意沁人,这个怀抱刚刚好。
4
安程最挂心的是他宝贝女儿,这么多年他始终张开双翼密不透风地护着她,安家和风细雨,殊不知这世道纷乱。
多地军阀拥兵自重割据一方,源城作为战略要地更是多人哄抢的肥肉。他只得加强联合,与通州、孟州两地联手,维护这一城太平。
安和清瘦的身影被走廊被郁郁葱葱的藤蔓掩着,亲热地抱着安程远的手臂,但隐约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同。
“我的小和今年十七岁,你娘十七的时候已经嫁给我。”安程远忆起亡妻,眼中总有一片星星点点的光亮。
“她手劲儿巧,女红做得尤其好,阿爹随身的香包,布鞋都是你娘亲力亲为。所以从今日起,你也要学着做些家务。”
安和诧异,下意识摇头。
安程远有些无奈,却不得不板起脸正色道:“你必须学,阿爹不会永远都在,可你的生活还要继续。”
他递给她一个湖蓝色的香包,“留着吧,这是你娘的手笔,多学着点。”
安和接过,细细摩挲着绵密的针脚,内心感慨,我可做不出像模像样的来。
安程远带着副官启程之前,特意嘱咐郦程齐,安和小孩儿心性,请他多照顾些。
眼见安和无人震慑,每日晃晃悠悠,溜溜转转就是不肯用心学,所到之处常常鸡飞狗跳,下人们也手忙脚乱,颇为头疼。
郦程齐不慌不忙,只是让下人每天照例教她做活儿。安和应付了事,半个月来日子过得还算轻松。
管家正拿着一封信匆匆忙忙要出门的样子,安和一时好奇心起拦下他问缘由,管家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郦程齐踱步过来,笑眯眯挑眉,“忘了告诉你,一个月要写两封书信向安叔叔汇报你的学习情况,你说我要不要也附上你的大作?”他
扬起那个扎眼的绿色手帕,那是她昨日做得惨不忍睹的刺绣。
“不许告状,你这个小人!”安和三步并作两步迅速上前抢夺,无奈身高不够,力气不大,惨败。
安和急得满头大汗,她这拙劣得拿不出手的东西决不能给阿爹看到。平日在家闯祸就罢了,阿爹出门在外可不能给他添堵。
少女白玉似的手指紧紧握着他手腕,力道不大却意外地让他一时回不过神,他的耳朵有些热。于是轻咳一声,“饶你这次也可以,不过……”
语调一转,“还会撂挑子不干么?”安和摇头。
“还会耍小脾气么?”安和又摇头。
“还会敷衍应付么?”安和再摇头
“还会……喜欢我么?”习惯性地摇摇头,片刻之间反应过来,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似嗔似喜,然后微微点头。
郦程齐忽然有一种感觉,似是这十几年的欢喜都在这一刻涌来,眼前的少女身上牵着他此生的欢愉。
下人们常聚在一起议论郦先生神通,他出马后,小姐真的换了一个人似的。做起活儿来认认真真,态度与先前竟真是大大有别。
安和辛苦许久,终于在三伏天寻得个凉快日子,央求郦程齐带她去源城后街逛逛。
在一处捏糖人的铺子旁,安和脚下生根,目不转睛。诱人的糖稀在师傅手中似有魔力,轻拢慢捻间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玩偶已然形成。师傅一见来了生意,便更热络地干起活来。
郦程齐失笑,上前挑了两个兔子形状的糖人买下。安和左看右看实在喜欢,最后禁不住空气中漂浮的甜味,还是把糖人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感叹味道好。
有嬉闹的小孩在人群里穿梭,慌乱间撞上了安和,腿上一重,不由向后倒去,有人在背后虚虚一揽。
郦程齐神情有些紧绷,一伸手拽过她拉进怀里。
安和只觉一阵恍惚,还未待反应,娇俏的声音传来,“恭喜安小姐觅得良人。”挽着沈蒹的手臂一动,“是不是,沈蒹?”
安和身子僵了片刻,缓缓转过头,朝沈蒹一笑,却是不看姚梦一眼。沈蒹张张嘴却没说话,微微皱眉,目光深沉,半晌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郦程齐淡淡地扫过沈蒹,话却是跟姚梦说:“又见面了,漂亮小姐。”姚梦呵呵直笑,安和有些无语,这算是什么情况?
直到二人回去时,郦程齐才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很难过?”
安和摇头,很诚实地回答,“不难过。”心中感受虽难以名状,但再见沈蒹却不是想象中的难过与压抑。
她看了一眼身边亦步亦趋的郦程齐,蓦然惊觉这些时日脑子里兜兜转转停留最多的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