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四月的天气多变,上午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下午就起了风,傍晚头顶就乌云密布,晚饭过后一场雨,夜里照常有月亮。
四川成都的街头有很多年轻的流浪歌手,抱着一把吉他,面前摆着琴盒,在闹市区,要是唱得好,几个小时琴盒里的零钱就满了。
四月刚开始的某一天,晚上陪好友在学校外面吃饭,一直到九点多,两个人才回学校。
后来呢,程中科高考前一年,文革开始了,学校停课,中科大也迁校至安徽合肥。没有当上物理学家的程中科,投笔从戎参军去了。
我们虽然没什么乐理知识,但也听出来了那首曲子。
一年,程中科仿佛就老去了。那沉浸无望的一年,程中科在想,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自己快三十了,这三十年怎么过来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现在不是科学家,也不是企业家,三十年过来了,他什么也不是。
朋友问:“大爷,您学这胡琴多少年了啊?”
天涯在哪里?在琴弦上。
“明天啊,明天不过来了,明天去河东,去五一广场。”程大爷一边收琴一边说。
“四十年这么久了?大爷您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也跟这有关吗?”
曲终,大爷停了一会儿,朋友就着这个空隙跟大爷搭上了话。
“有,那把胡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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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材厂失火给程中科带来的打击是旁人无法想象的,程中科颓了整整一年,什么事情都不做,落魄到要靠朋友接济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那把火烧了木材厂,也烧焦了程中科那年轻的心。
那天晚上风起得急,街道两旁的香樟树像是一头头躁动的野兽,枝头狂摆,树叶飘零。刚好那天周末,天气又不好,上自习的人也不多,九点多那会儿,街道上行人也零零落落,就一排路灯,光线昏暗,从街道的一个拐弯亮向另一个拐弯。
程中科就这么四处跑了三十多年,三年前,程中科六十五岁。六十五岁的程中科说要给自己放个假了,以后就不工作了。在四川的时候,程中科买了一把二胡,开始重新把以前的兴趣捡回来。
也许再过上三十年,自己都不在这个世上,化成了一撮白灰黄土。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生活,以后,又该怎么去过?
可人的一生注定就是经历磨难的,十年一劫,十八岁的程中科上不了大学,二十八岁的程中科也当不了企业家。
“机械。”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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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中科是河北保定人,老家离首都不远。中学的时候,程中科想,自己以后要当一个物理学家,当时所有科目里,就属数学和物理他学得最好。程中科当时最想读的大学就是中科大,他觉得,冥冥之中都是有注定的,他的名字就是证据。
“程爷爷,您明天还过来吗?”我们问。
程大爷讲到这段的时候,问我和朋友:“你们两个小兄弟学什么的啊?”
“那没有,以前啊,那做得可多了。”大爷顿了顿,把胡琴放在了一边,双手搭在膝盖上,像是要开始和我们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下公交的时候,我们俩听见校门口传过来一阵胡琴声。
“没呢,哪儿能呢?”
大爷穿着一身旧式中山装,四个大口袋,拉琴的时候眼睛眯着,眼角皱纹一簇,两鬓也已经斑白。
“今天我程中科在长沙结识了你们两位小兄弟,尽兴!这样,就给你拉一曲,拉一曲《赛马》,祝愿你们,前途光明!”
“程爷爷,您下一站打算去哪儿?”我问。
辞了工作后的程中科开始重新谋出路,想来想去就跟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个木材厂。新开的木材厂处处都需要打理,开头的小半年,程中科几乎就是住在木材厂里的。自己又当老板又当工人,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就这么干了一整年,第一年没赚到多少钱,但市场就这样渐渐打开了。
“挺好,挺好。”程大爷笑笑,“能上大学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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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中科当了三年兵,退伍。退伍后回到河北,那时候还在文革,文革起初那两年社会环境最乱,等到程中科回去的时候,情况稍微好了一点。
“下一站啊,打算先在长沙待上一个月,之后想去广东看看,还没有去过那么南的地方呢。”
我们听着他讲着故事,一个老人的一辈子。我今年二十来岁,但是已经听惯了听厌了别人说的人生,那些人比我年长不了多少,他们说生活应该怎么去过,应该去追逐,不要谈诗和远方,或者应该要放弃,别让自己那么累。
后来程中科又去了浙江,江苏,四川,江西……程中科的后半辈子在漂泊中度过,没有一个固定的家,最长的时候,是在四川待了五年,可四川也没能留住程中科。
“这二胡啊,还是年纪越大,拉着才越有味儿!”程中科也没想过要拉二胡谋生,照他的话来说,他工作了大半辈子,攒够了“棺材本儿”,也不愁吃喝了。
我们顺着琴声走过去,看见一个老大爷正坐在校门边,手上一把二胡,面前一方琴盒,琴盒子里有些零钱,在风里飘摇摆动。
“如果没有二胡,我可能就真的留在四川,就等着老了。”六十五岁的程中科当时就暗下了一个决心,“不管自己还能活几年,跑到跑不动了为止。”
抬头往天上一看,云薄星疏,月光隐现。
第二年,木材厂渐渐上道,在他们县城做成了龙头产业。后面两年,程中科整个人就扑进了木材厂里,赚的钱又往里投,厂子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旺。程中科原本想,当不了科学家,那就做个乡绅土豪,以后去赞助科学事业去。
程中科八年来的心血,一瞬间化成了漫天飞舞的木屑烟灰。
大爷说他的名字叫做程中科,中科大的中科,他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也是对他有点期望,希望他长大以后能走科学的路子。程大爷出生的时候,祖国母亲刚好满月。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欢天喜地的气氛里,新时代序幕拉开,每个百姓都希望自己能投入到国家建设里去。
回乡后程中科进了一个机械厂,在厂里干了半年,觉得生活没多大意思,每天重复,按下这个开关拉上那个闸门,于是他就把工作辞了。
“程爷爷,不不,我们也高兴!”我们说。
一年以后,程中科离开了河北,去往山东。程中科不会什么技术,就一边工作一边开始学。在山东,程中科在建筑工地上做过工,帮人搞过装修,后来在汽修店里又做过小半年。
就这样,鬓角开始泛白的程中科,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背着一把胡琴,又踏上了他的路。从四川成都,到甘肃兰州,到陕西西安,到河南郑州,到安徽芜湖,到湖北武汉,到江西南昌,到湖南长沙……一个省一个市地跑,去他走过的没走过的地方……
“医学。”朋友说。
“那程爷爷现在生活怎么过呢,住在长沙了吗?”我们问。
“大爷,我听您这琴声里,总觉得藏着点什么心事。”朋友说。
就在我和朋友被风吹得缩着胳膊眯着眼睛,埋头往前走的时候,一阵胡琴声在风里高高低低飘进了耳朵。
路灯的光从樟树叶缝里透下来,在我们脚下,在琴盒跟前。我扯了扯朋友的衣角,朋友心领神会,两人就地盘腿坐在了街道中央。
风吹得紧,收琴盒的时候零钱被风刮成一片,程大爷依旧不管不顾地收他的琴,我和朋友去帮忙捡风中飘舞的纸币。
程大爷跟我们说了声再见,风里他的衣角飘扬,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想起金庸笔下的那些侠客们,一箫一剑走江湖。
程中科说着,笑了笑,顺手拾起一旁的胡琴,说:“我给你们拉一首曲子吧,你们还年轻,听我这老头子说了这么久的话,今儿老头子真高兴!”
曲终,程大爷从椅子上起身。他身体很高大,站起来那一瞬,路灯在他背后剪下一片阴影。程大爷身板挺得很直,跟我们说:“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吧,我自己收拾收拾就好了。”
七七年,程中科二十八岁,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木材厂的总仓库失火,火势浩大,从仓库烧到厂房,把整个木材厂烧成一片火海。
“那参军之后呢?”朋友大概看出了程大爷心里的遗憾,赶紧问了一句,转移了这个话题。
大爷笑笑,随即开口,说出来一句偏山东口音的普通话:“没有,没有,我这拉好多年了,时间长了。”
我和朋友笑出声来,再次盘坐在地上。程中科左手抱胡琴,右手持琴弓,一推一伸之间,声乐就从琴筒里奔腾出来。像野马尘埃,在长沙肆虐的夜风里,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在漫天飞舞的樟叶中,浩荡而来,呼啸而过。
程中科觉得,自己也可以去试试,也不为了靠这吃上饭,就自己图个开心。于是程中科走上了成都的街头,反响出乎他意料地好,许多人围着他听他拉琴。半年后,程中科又从成都走了出去,去往全国。
“之后啊,当兵那几年也没发生什么事,就是练会了这二胡,没两年就退下来了。”
江湖,什么才是江湖?一人双足,三朝四暮,五湖六路,七省八处,九九不成归途,十年修得人世书。
而他们自己,又有多少人知道生活该是个什么样子呢?眼前这拉二胡的老人,寻找了一辈子,可他给我的,除了他的故事,没有答案。
回去的路上,朋友跟我说,他觉得程大爷最后的那曲《赛马》气势有些不足。我说我也听出了些,但这才是真实的啊,程大爷是匹老马了,年近古稀,英雄也会老。
“人啊,这一转眼,就是一辈子了。”程中科喃喃跟我们说,声音微弱。
二泉映月。
“有,大概快四十年了吧。”大爷说。
两年后,程中科去山西,当过卡车司机,还学过一段时间厨师。待了两年又去了湖北,在湖北卖过服装,生意最好的那两年自己还搞了一个小裁缝厂子。
是半生未卜,却尽了一世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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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注意到了我们,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一瞬,一撇余光扫过来,又继续沉下去,拉起琴来。
“那有没有什么是不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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