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歌声悠远绵长，听在耳朵里澄净明朗，仿佛整个灵魂从内到外经历了一次洗涤，神清气爽的。
杨果在歌声里睁开双眼，眼神中一片迷茫。头顶是一片惊心动魄的蔚蓝，身下是柔软的棉花团，周身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青烟。青烟仿佛有生命似的 ，调皮的纠缠着人的发稍和衣角。耳边隐隐听到一声声轻笑，微不可闻。
“一曲高歌一樽酒……”
黑发披肩，复古白袍，端坐如松，手中钓竿莹白如玉，单看背影仙风道骨，让人忍不住猜测背影的主人是何等的盛世美颜。
歌声停歇 ，右手握着一只碧绿的酒葫芦，送到嘴边仰头灌一口，随意用衣袖抹一下嘴巴，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般洒脱优雅，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酒香飘入鼻孔，杨果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醒了？”
“请问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天上啊。至于我嘛，你叫我云哥好了。”声音纯净宽宏，感觉年纪不大，语气却不容置疑，相当的理直气壮，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得毕恭毕敬称他一声“云哥”。
杨果几乎是条件反射作出回应：“你好云哥，我叫杨果。”
“……你说这是在天上……”杨果愣了一会儿，茫然地左顾右盼。
蓝色的雾气，棉花……是云彩啊！真是在天上！
可是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杨果的后知后觉似乎取悦了云哥，后者笑呵呵地递过来一只酒葫芦，样子大小跟刚才那个一样，不过是蓝色的。
下意识接住捧在手里，触手清凉温润，怔怔地看着云哥的后脑勺出了神。
惊鸿一瞥。
帅，太帅了。从气质到灵魂，帅到骨子里。
精致的五官，深邃的眼神，挺拔的身姿，完美的结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上苍的杰作。
惊艳，真正的惊艳。
云哥似有所觉，一歪头，投来一个戏谑的眼神。眉毛挑起，别样的风情。眼睛微眯，狭长的眸子里波光潋滟，仿佛满天星辰囊括其中。
呼吸一窒，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跳。杨果自诩年轻时也是帅哥一枚，如今步入中年风采依旧，更多了几分沉稳和成熟，这会儿面对一个初次谋面的男人，除了惊艳和羡慕只有深深的自惭形秽，唯独没有嫉妒。就好比一颗渺小的星星面对光辉夺目的太阳，只有仰慕膜拜的份，压根儿生不起一星半点妒忌的情愫。
杨果“腾”地红了脸，为了掩饰尴尬忙拧开葫芦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清清凉凉的液体在舌尖迅速爆炸开来，蔓延至整个口腔，一路向下迅速延伸到五脏六腑乃至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
电光火石之间许多画面在脑中闪过。
穿蓝裙子的小女孩，黑色奥迪，尖锐的刹车声，尖叫声，忽然远离的柏油路面……
杨果记起来了。那天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一辆失控的黑色奥迪疯了一样冲向斑马线。自己只来得及把身边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用力推开，就被奥迪撞飞了。猛然脱离了地心引力飞向空中，柏油路面迅速远离又飞快的迎面扑来……心脏被强烈的气流狠狠挤压的感觉清晰的仿佛就发生在几分钟之前。
“那么说我已经死了是吗？这是在……天堂？”杨果心里想的是自己是个好人，死后进天堂很正常。
“天堂？也可以这么认为。确切应该是云中世界。你看下面。”
杨果慢慢挪到云朵边缘，大着胆子探头向下看。山峦，树林，沙漠，荒原。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无数只忙忙碌碌的小蚂蚁……人。
“原来人死了，灵魂就飞到云彩上面来了。――不是要去阴曹地府的吗？”
“阴曹地府是肯定要去的，不过踏上黄泉路之前要先过我这一关………”
云哥突然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左手一提，一条巴掌大小的鱼儿浮在半空。稀奇的是，那鱼儿是纯白色的，鱼尾剧烈摆动，甩落的不是水珠，而是零零碎碎的棉絮，具体说更像是雾水，一接触空气很快就飘散开来不见了。
02
云哥手掌上托着一只玻璃瓶，里面装着刚才钓上来的小白鱼。
杨果好奇地凑过去。鱼不是普通的鱼，长了一张人脸。那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额头几道深深的沟壑，眼角有很明显鱼尾纹，眉头深锁，脸色是不健康的蜡黄，一对深陷地大眼睛并不难看，依稀可见年青时的风采，可惜双眸中盛满了愁苦，眼角不断有泪珠滑落。
杨果心生怜悯，忍不住开口劝道：“什么事都能闯过去的，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命苦啊……”小白鱼眨巴眨巴眼睛，泪珠成串的落下来，眼泪一接触空气很快扩散成一片水雾，玻璃瓶子里顿时雾气蒙蒙，什么都看不清了。
“说说吧，你是怎么死的？”云哥见怪不怪，挥挥手驱散雾气，面无表情，语气平常的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啊”。
杨果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一种猜测：莫非，小白鱼是这个女人的魂魄，这个女人跟自己一样，已经死了？
女人努力歪头，试图用鱼鳍或者尾巴擦擦眼泪，最终失败了。怯怯地看一眼云哥冷漠的俊脸，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自由恋爱，结婚十三年，尽心尽力操持家务，侍奉老公和年轻守寡的婆婆。十三年怀孕九次，第九次做人流手术死在手术台上……
“怀孕九次？这么多孩子，养得起吗？”杨果忍不住插嘴。
“……没生下来，都……打掉了。”
“啊？”
“每次怀到四五个月，婆婆带我去黑诊所做B超，查出来是女孩，就……就打掉了……我命苦，一直没怀上儿子……”
“天啊……”杨果心头一阵恶寒，竟然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怀不上儿子就是命苦？”开口的是云哥。
小白鱼迎着云哥犀利的目光瑟缩了一下，眼泪又掉下来了：“我婆婆和老公非常想要个男孩子传承香火，我、我没用……”
杨果盯着那张愁苦的脸说不出的膈应。
可怜吗？可怜。但是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你这个蠢蛋！”云哥突然发火了，一伸手捞起玻璃瓶连同小白鱼狠狠丢进身旁一个木桶里，啪一声溅起一片白雾，空气中一下子冷了许多。
“年纪不大长了个驴脑袋！给你降降温，清醒一下！”
杨果伸手摸了一下木桶壁，立马触电般缩回来，手指放在嘴边连连哈气。
太凉了！
云哥却还不解气，绕着木桶焦躁的转来转去，转了几圈忽然停下，咬牙抬脚作势欲踢，又生生止住，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着木桶，咆哮开了。
“老巫婆，身为女人还嫌弃女孩儿？你哪来的脸？干脆拿根绳子吊死算了！”
“这混蛋男人！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心疼，男人的错让女人背锅受罪，还是个男人吗？这么喜欢生儿子，怎么不去做种猪！”
“重男轻女重男轻女，什么鬼逻辑！瞧瞧人家t国，生了儿子当女儿养，硬是把那么多大小伙子养成美少女……”
“最可气的就是这种蠢女人！自己的身体不知道爱惜，心甘情愿充当生育机器，谁还拿你当人看？你父母辛苦养大你就是为了给别人当糟蹋的？可怜那些孩子啊，满腔热情投胎到你肚子里，连阳光都没见过……”
“现在怎么样，你死了，人家拿你卖命钱再娶一个接着生儿子！你做牛做马拼死累活，人家喝你的血吃你的肉骨头渣渣都不剩！”
“你说你这个女人，是不是傻！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啊啊啊……”
杨果目瞪口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你白衣飘飘道骨仙风。一眨眼，你像个泼妇一样跳脚骂街……
这也太太太太太……痛快了！
骂的好，骂的对，百分之百一百分之一万的对！
杨果一脸崇拜地看着云哥又跳又吼，举手投足间狂放不羁又洒脱无比，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咻”得一下无影无踪，心里那个舒畅啊，跟三伏天吃冰镇西瓜似的！
03
“想明白了？”
云哥正襟危坐，一脸漫不经心，跟刚才大发雷霆的样子判若两人。
“……明白了。”小白鱼全身挂着一层薄冰瑟瑟发抖，蔫头耷脑的，精神反而好了许多，眼神一片清明。“我糊涂，我混蛋，我……我不配做母亲……我、我就是个废物，连自己孩子都保护不了的废物……我怎么就这么浑哇！哇……”
小白鱼疯狂地甩着尾巴嚎啕大哭，玻璃瓶里很快盛满了浓雾，雾气不断从瓶口冒出来，乍看跟个烟雾弹似的。
云哥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烟雾一股一股地冒出来，在空气中慢慢变薄变淡。
许久烟雾散去，小白鱼脱力似的趴在瓶底，眼睛红彤彤的，低低念叨着“孩子、我的孩子……”可怜极了！
“你的孩子们都在这里！九个，一个不少。”
“咚”一声，一个玻璃罐子凭空出现，落在小白鱼旁边。罐子里一群白色的小蝌蚪，挤做一团叽叽喳喳 ，“妈妈、妈妈”喊个不停。
云哥伸手打开盖子，九只蝌蚪争先恐后跳到小白鱼的瓶子里，围着小白鱼打转，挨挨擦擦亲热极了。
小白鱼亲亲这个蹭蹭那个，眼泪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
“烟雾弹”又来了。
“这几个孩子在娘胎里来不及发育完全就被害死了，魂魄不全，无法投胎转世。他们撑到现在就是想要亲口问问他们的妈妈，为什么要抛弃他们！
如今了却了心愿，就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很快他们就会魂飞魄散化为尘埃，永远消失在天地之间。唉，可怜的孩子，终于可以解脱了！”
小白鱼身体一僵，脸上陡然变色，眼睛瞪得像个铜铃。
“不，不，神仙大哥求您帮帮他们，不能让他们消失啊！求您了神仙大哥，求您了，我给您磕头……”
小白鱼用力点头，撞得玻璃瓶壁咣咣响。白蝌蚪们围在它身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杨果注意到九只蝌蚪的脸红彤彤皱巴巴的，有点像刚出生的婴儿，朦朦胧胧像遮着一层纱，看不清模样。
拒中年女人说，婚后十三年九次怀孕，那么说云哥收集这九个残魂岂不是花费了至少十年？这股耐心和毅力真是不同寻常！
“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云哥摩挲着下巴，脸上现出犹豫不决，杨果的角度恰好看到狭长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
“有办法？太好了！”小白鱼又惊又喜，两眼放光，“您说，您说！哪怕我魂飞魄散都行！”
“这些孩子魂魄残缺，除非……”
“除非什么？”
“把凶手的魂魄捉来，给孩子们做食物。”
“……凶手不就是我吗？”小白鱼一脸决绝，“我愿意！”
“糊涂东西！”云哥一脸很铁不成钢，“你只是凶手之一，还有罪魁祸首！”
“我明白了！”小白鱼重重点头，尾巴用力一甩蹿出玻璃瓶，一个俯冲钻入云层不见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04
本以为要等很久，但是并没有。只是打个盹的功夫，小白鱼就回来了，而且用嘴咬着尾巴带回来另外两条小白鱼，同样长着人脸。其中一条胖头鱼是个中年男人脸，唇红齿白长得很俊，可惜表情木呆呆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另一条瘦巴巴咸鱼似的是个老太婆，尖嘴猴腮一脸刻薄相，瞪着一对三角眼，眼刀子像淬了剧毒 ，嗖嗖嗖连绵不绝射向中年女人，怨毒虽深却掩盖不了浓浓的恐惧。
两条鱼身上都有伤，尤其是老太婆，浑身的鳞片几乎掉光了，裸露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好多部位渗着血丝。不知道那条小小的白鱼怎么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短短时间内一己之力制服了两条鱼，而且是压倒性的优势。
小白鱼嘴巴一张，把另外两条像丢垃圾似的甩落，飞快的看一眼玻璃瓶里九只白色蝌蚪，两眼放光殷切的看向云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