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朋友去世了。临走之前留给我一个耳机。
本来说好的,今年就结婚,去往我喜欢的国家旅行。盛夏八月,日光灿烂的季节,我没有收到钻戒,只有握在手中的这一副耳机。
病魔太残酷了,男友在离世之前已经瘦的不成样子,短短的两个月时间,我知道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与疾病抗争,为了自己,更加是为了我。到最后,结局是,我的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握在手中的这副耳机。
耳机无疑是很漂亮的。漂亮的不像耳机。只是两个圆圆的耳塞,黑色,脱离了电线的桎梏,这种类似的耳机我大概见过,用蓝牙连接手机,便可以播放音频,耳机上标着字母BO,我以为是男朋友刻上去的,因为他的名字叫凌波,大家都叫他波波。后来查了一下,并非如此,这个BO其实是个大品牌,耳机的价值不菲,抵得上一条巴宝莉围巾,男朋友是个俭朴的人,一双Nike板鞋穿了七年,但对我大方的很,他给我买巴宝莉围巾,还有现在,握在手中的这副BO耳机。
2
我常常听歌,沉浸在音乐中让我可以暂时逃离这个世界。古典、流行、爵士甚至是歌剧我都喜欢,作为一名出版社的编辑,我一天中的大量时间都在看文章或者写稿,而音乐可以在工作时将我与外界隔离,显著提高效率。甚至在有的时候给我惊喜的灵感。
比如我在写一篇关于俄罗斯风土人情的文章时,一筹莫展,这时候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拯救了我,闭上眼睛,我放佛从书桌旁缓缓升空,在大雪纷飞中直抵浩瀚星空,脚下的乌拉尔山脉延绵不绝,卡拉扬在山顶上微闭着眼睛,扬起苍老而有力的手掌,在他面前是冷酷俊美的叶甫尼根,俯身于黑白琴键之中忘情弹奏,观众有身着军装的斯大林和拿着手枪的普希金,他们的目光坚毅果敢。在那一瞬间,我的灵魂仿佛被来自亘古的一颗夹着冰雪的子弹击中,浑身战栗。于是有如神助,文章一气呵成,尽管我从未去过俄罗斯,可我的文字登在旅游杂志的头版头条,让许多少男少女怀着向往登上了旅途的飞机。
对我来说,音乐是生活中第二重要的东西。第一是凌波。我想,他送给我耳机的意思大概是,让音乐替他,继续守护着我吧。
3
最初,我真的不喜欢这副耳机。在葬礼上,我看到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的,我的凌波,我似乎要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了,我从口袋里掏出这两个精致的耳塞,想把它也烧成灰,放进凌波的小盒子里。“都走吧,就剩我一个吧”,我想。但我还是没那么做。我看到耳机上的字母BO,我想凌波会不会没有走,他只是藏在了耳机里。既然小小的骨灰盒都能装的下他,耳机又何尝不行呢?
每一天,我把耳机带在身边,没事就掏出来看看。同事珍妮问我,哇,这是什么牌子的耳机,真好看。我说是波波牌。珍妮听到波波这两个字,笑容逐渐凝固了。他们都知道我和波波的事情。
我笑着说,这是波波送我的耳机,其实我特别讨厌他的名字,你说他叫什么不好,偏要叫凌波,凌波凌波,凌波微步,走的真是太快了,我追都追不上他。
珍妮拍拍我的肩膀,说弯弯你要坚强些。我的笑容也凝固了。
4
有一日,我写文章到深夜,抓耳挠腮。喝了杯咖啡,又拿出那副耳机来。凌波走了已有半年,说来惭愧,他送我的耳机竟一次都没用过,只是整日拿在手中摩挲,像是天天刷核桃手串的中年油腻男。或许耳机对我的意义已超过耳机本身,我才一直忘了将它看作真正意义的耳机。
佛说红尘一切镜花水月,万物前世今生皆是佛缘相连。与凌波的缘散了,却与他给我的耳机结缘,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延续。
我将耳机充好电,放在耳中,竟十分妥帖,密闭性极好,几乎听不清楚外面的声音。试着通过蓝牙连接手机,却怎么都连不上,屏幕上只是显示:无法搜索到设备。
于是又搜索说明书,轻触表面开启耳机,耳朵里传来沙沙的响声,再看手机,还是:无法搜索到设备。
原来凌波送给了我一个坏耳机,或者是,我天天拿在手里把玩,竟把一对好好的耳塞磨成了核桃,我一阵苦笑,可能我真的应该拿一根线把它穿起来戴在手上。
你以为一段缘刚来了的时候,往往马上就要散了。凌波是如此,耳机亦是如此,恐怕一切都该如此。
我正要将它从耳中摘下,可是里面却传出了声音。
5
“你还好吗?”
我吓了一跳,左右环顾,才确认四周无人,声音确实是从耳机里传出。
可是我的耳机没有连接上手机,和其他的设备,那么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呢?
“你在哪儿?”
耳机里的声音又出来了。有些沙哑,不似凌波般明亮动听,又有些生硬,更像是由机器人发出的一般,但不知为何有些熟悉,问话的语气也十足像一个老熟人似的。
“我在家里,你,你是谁?”我竟然与他对答起来。
可是耳机沉默了,并没有回音。
我耐心地等着。我不知道是谁在跟我说话,至少不是凌波,凌波已经走了。但是耳机是他送我的,那么是谁在跟我说话呢?
这时耳机又说话了。
“谢谢你,江弯。”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想起大话西游里面,紫霞仙子对至尊宝说的第一句话,“神仙?妖怪?谢谢!”
此时的我如同那时的至尊宝一样目瞪口呆。
我想,这一定是一个被封印在耳机中的妖怪。
“不客气,不过,为什么要谢我呢,是因为我把你放出来了吗?”
我竟然,与妖怪聊上天了。
6
与妖怪的聊天是极为不顺畅的。
首先,妖兄反应极慢,我说一句他都要隔一段时间才谨慎作答。少则五六分钟,多则二三十分钟才回上一句,以至于我和他聊着聊着耳机就没电了,充着电写写文章再回来接着聊,所幸,这股新奇劲儿让我睡意全无。
其次,妖兄说话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但细细想之,又似乎充满意味。也许是我们人妖殊途,语言不通,又或者是,他听不懂我的话,需要借助翻译工具,如此要耗费时间才能作答也就可以理解。而且,翻译往往是有误差的,对此我们在使用网页汉译英的时候,早就深有体会。
比如我问他:“你是神仙还是妖怪?”
他说:“咖啡加上牛奶。”
我想,咖啡加上牛奶,那么到底变成了咖啡牛奶还是牛奶咖啡?此语应该是意指我不必纠结他的身份,毕竟每一种事物的身份都是多重而复杂的。正如同一把刀可以用作烹调美味的工具,也可以作为杀人的利器。
我又问他:“住在耳机里舒服吗?”
他说:“今天的金鱼看起来好快乐。”
我想,金鱼住在小小的鱼缸里,依然能快乐,妖怪住在耳机里,为什么又不能舒服快乐呢?这让我想起古希腊谚语:一老妇,独居陋室,仅能容一人,夜至,暴雨,一牧童叩门,入,不时又一对姐妹叩门避雨,又入,再不久,一众军队抠门,又入,天亮,雨停,众人走,陋室仅一老妇。正所谓,心有多大,世界亦是多大。
就这样,鸡同鸭讲,秀才遇见兵似的聊着,不知不觉天已破晓。
打开窗户,一股微风偷偷溜了进来,带着露水的清冽和花瓣的暗香,白色的窗帘轻轻抖动着,像微微起伏的夏天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