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粲别传

2018-07-03 21:46:04 作者:秀树奇峰

楔子 荀彧之死

建安十七年 许都 荀府。

“报大人,丞相派人请您移步相府,说有要事与大人相商!”  

一个中年儒士站了起来,摆了摆手,说道:“我马上便到。”这儒士身着华服,眼神坚定,一举一动中都带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他便是大汉侍中、守尚书令的荀彧,世人美之曰“荀令君”。荀彧虽为汉官,但鲜有人不知道他和曹操之间的从属关系,一些不满于曹操的名士甚至在背后议论荀彧与曹操的掾属关系。

送走了小厮,荀彧就在屋子里踱起了方步,一旁的荀夫人也不免焦急了起来,说道:“老爷,怎么还不去准备动身,丞相既有要事相商,您也不能耽搁了呀!”

 荀彧摇了摇头,叹道:“夫人,事情如何那般简单!这两天董昭一伙人整天在丞相府打转,我又怎能猜不出他们想干什么,无非是想让主公加持九锡,晋封魏公!”他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他这次叫我去必定是要问我对此事的看法,其实我如何回答又有何区别,他不过是要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忠心于他罢了……”

 荀夫人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试探性地问道:“那您何不就顺从了丞相的心意,反正这大汉的江山……”

 “别说下去了!”荀彧望着门外散落的枯叶,眼神仿佛更坚定了,“颍川荀氏世受汉恩,我荀彧又身为汉官,食君之禄,如何可对这不臣之事不闻不问!再者,丞相与我恩若兄弟,我又如何能让他做此为后世讽骂之事!”

 荀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凄凉地说道:“您的意思我明白,我再说什么恐怕也是多余的了,只是希望您别忘了荀粲这孩子,他还只有三岁,我不想……”

 荀彧转过头来,眼神向内室望了一瞬,旋即说道:“荀粲这孩子确实令我放心不下,不过现在已经由不得我了!夫人你莫要多言了,我自有定夺。”

 荀彧走了,荀夫人望着落叶出了神,她心中有一份说不出的哀伤,亦是一种强烈的恐惧,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的丈夫了。同时,不可奈何之情又占据了她的心灵,忽然,她觉得她的丈夫就有如这风中的落叶一般,归往何处,总是身不由主的……

许都 丞相府。

“荀彧参见主公,不知主公急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文若啊,难道你是真的不知?”曹操似笑非笑地说道,“罢了!公仁,你来告诉他吧。”

“是,主公。”董昭应道,“文若兄,是这样的。我与钟元常兄、陈长文兄等人商量,认为以主公之名望声威,应当着手进爵国公,并加九锡,以彰殊勋。找兄前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不知文若兄以为如何?”

荀彧听罢,似连半分的犹豫都未曾有,眼光自然地注视着曹操,而又异常坚定地说:“主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

一旁的董昭听着冷汗直流,忙说:“文若兄,别说了!别说下去了!”也就在同时,一个平和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说下去。”

“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说完了?”

“禀主公,说完了。”

“好,知道了,你回去吧……”曹操的语气似乎包含着极为复杂的感情,有遗憾、愤怒、不甘、难过,更是有一种无奈,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没有改变一些东西,而荀彧与自己亦是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鱼水之情了。他沉思了半刻,接着说道,“回去代向夫人问好,记得你前两年刚添了个儿子,我曾和蒋济看过他,他也说这孩子眼神绝非常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带来我府中,你知道我喜欢夙慧的孩子,像秦朗、何晏他们……”

“多谢主公美意,但那孩子倒是很依恋他的母亲。荀彧告退了……”

许都 荀府

 “老爷,您回来了!”荀夫人激动地说道。只见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绕着荀夫人玩耍。荀彧向夫人点了点头,眼神恰与那孩子相接。突然,他的内心闪过一丝恐惧,那似乎不仅仅是一种悲哀,更是一种无奈,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这个孩子将会承受与自己相类的命运。他不敢再继续待在这里,有些失神地向书房走去,甚至连荀夫人之后的问话都没有听见。

 荀彧来到了书房,拿出祖父荀淑所传的论语批注,上面写满了自己少年时学习的体悟,亦是让他忆起了幼时目睹的党锢之祸中父辈与祖父的风姿。忽然,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那似乎代表了一种满足与肯定。他坐下,又站起,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得,从书架深处,拿出了一个锦盒,并用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荀粲这孩子,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份机敏与聪慧,是多么的令人著迷!日后他的成就必然会远胜于我,可惜恐怕没有人能引导他。唉……何必要拒绝主公的好意呢……可是,为什么我又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

许都 丞相府

 “报丞相,荀府来报,荀彧大人昨天晚上犯急病过世了!”

 “知道了,下去吧……等等,通知阮瑀和陈琳替我写份悼词……”

 曹操的语气中并没有一丝惊讶,甚至,没有一丝哀叹。一切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慢慢走回了书房,关上了门,静坐在书桌前。一炷香慢慢燃尽,惊人的变化也发生在了曹操身上,他的头发竟一点点地变白了,不过一刻,就好似老了十余岁。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神奇的变化,只是用一种很沉重的语气自言自语道:“两年前,我曾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但文若,这话对于你也一般,若我没有你……这么多年了,我本来以为你会变,没想到你却比以前更执着了。这一家一姓的天下当真有如此重要吗!我就败给了这般虚伪的名教吗!我不服!”曹操忽然用力捶打了一下桌子,接着,却是一种近乎妥协的语调,“罢了!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第一章 庄老之徒

建安二十五年十月 洛阳

 “粲儿,今日是否好好用功?”

 “自然,娘亲。”只见这个十多岁的大孩子赶忙将手中的书藏起,翻开一本《论语》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对了,娘亲。今天是什么日子呀,外面敲锣打鼓的这般热闹?”

 荀夫人楞了一下,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许久才回过神来,有些伤感的说道:“小孩子知道那么清楚有何用,不过是曹丕大人接受汉帝禅让罢了。”

 荀粲随便答了一声,但心里觉得母亲将这事看得太重了,不过就是朝代的更替罢了,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他暗自想道。待得母亲走后,荀粲刷的一下扔了手中的《论语》,拿出了刚刚藏起的小册子,翻开只见题名两个大字“胠箧”。“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到底是庄生,说到好!说得好!”

太和三年 洛阳 荀府

 “粲弟,我颍川荀氏乃当世儒学大宗,你为何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去言说那老庄虚无缥缈的道!”

 “呵。仲兄此言差矣。我倒笑你熟读孔孟,把圣人的糟粕都给吃完了!子贡说老师讲授的人性和天道之理论,依靠耳闻是不能够学到的。那六经的存在,岂不就是圣人的糠秕吗!”

“哼,你倒是会说话!那我问你,《易》也说‘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其言’那么圣人的微言大义怎么就不能了解呢?”

“哦?微妙的道理岂是卦象所能表达的;《易》说‘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可是卦象与卦辞传达的不过是表面之意。意外之意,根本只在圣人心中而未体现!”

“哼!呼!可以,可以!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你最好记住,我颍川荀氏的家风,不能败坏在你的手上!”

洛阳东部墓地

 秋风萧瑟,吹起了片片飘零的落叶,枯叶随风聚散,总是凝结着一份沉重。荀彧次子荀俣携兄弟五人来到了荀彧的墓前,其上刻着的大字“魏故敬侯荀彧之墓”似乎讽刺着荀彧生前的那份执着。他的死并没有改易曹操的志向,甚至曹丕更进一步,取代了汉帝、建立的魏国。“父亲的死值得吗?”荀粲不止一次地想过。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影子是很模糊的,只记得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能常见到父亲。但自从有一次看到父亲一种无奈与坚定的眼神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大名鼎鼎的父亲。直到近两年,他年岁稍长之后,才从母亲与诸兄口中知道了一些父亲零碎的死因。

 即使不从人子的角度来想,荀粲也觉得父亲的死有些不值,他不觉得一个人应该执着到如此的地步,尤其父亲执着于他所摒弃的虚伪名教。他不禁想起了与自己同岁的好友,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阮籍,想起了他的一句诗:“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差驰。”“父亲要是也能明白这四时更替之理,就不会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吧……”荀粲轻轻地叹道。

 荀粲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往边上的墓碑一撇,只见上面亦是端正地刻着“魏故尚书令荀攸之墓”。“公达从兄看来比父亲高明呀……”荀攸是建安十九年从征孙权时病死的,是故荀粲有此一叹。不料这轻轻的叹息却被他的兄长们听到,荀顗最先想发作,却被荀俣拦了下来:“在父亲的墓前,不可造次!回去再说!”

 车驾回到荀府,荀顗最先发作,他以一种近乎咆哮的方式质问荀粲:“哼!你凭什么说父亲不如公达从兄!你要不给个解释,我们兄弟四人绝不轻饶你!”

 荀粲稍怔了一下,又微微地笑道:“父亲立德高整,外治仪表而内服礼法,为士人之楷模;公达从兄不治外形,但慎密自居,得以善终。太祖武皇帝曾评价公达从兄‘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智可及,愚不可及。’岂不正和老子正言若反之意!父亲于是非太执着,于善恶太分明;却不能识得‘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的齐物之理,亦不能贯通‘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的养生之道……”

 荀粲说罢,便起身离开了荀府,他并没有理睬兄长们愤怒的目光与言语,在他的心中,兄长们不过是世俗之辈、一群腐化的名教之徒,有名而无实与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可言。难道世上没有一个理解荀粲的人吗?他不信!

第二章 北方有佳人

洛阳北部长亭

 洛阳城的繁华让人难以想象城外的荒凉,荒郊外一片片枯死、甚至是只剩下树桩的林木仿佛诉说着四十年前的那桩惨案。浑浊的河水不可见底,但那泛灰的水面,却似乎清晰地映出了一片火光,那是洛阳城的大火!

 “真是得来不易呵!”荀粲轻轻叹道,每当想起父辈们往昔之峥嵘岁月,他的心里总是会浮现出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甚至让他有一种落泪的冲动。幸好他已经到了目的地了,只见长亭里坐着两个和荀粲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他们正热情地向荀粲招呼:“奉倩,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

 荀粲亦是露出了笑容,啸道:“太初、兰石,久等了!”

原来这亭中的少年一位是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之子,散骑黄门侍郎夏侯玄,字太初;另一位是侍中傅巽之侄,司空陈群的掾属傅嘏,字兰石。两位都与荀粲同岁,而又居止接近,遂结为好友。

 “可又是与你的兄长争起来了?”傅嘏率先发问。

 “呵,我的那些兄长们,二位又非不知。阮嗣宗最近又寄给了我一首诗,形容他们倒是再恰当也不过了!”说罢荀粲拿出一笺书信,上有一五言诗,诗云:

儒者通六艺,立志不可干。

违礼不为动,非法不肯言。

渴饮清泉流,饥食并一箪。

岁时无以祀,衣服常苦寒。

屣履咏南风,缊袍笑华轩。

信道守诗书,义不受一餐。

烈烈褒贬辞,老氏用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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