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其肉鲜美,食之不老。
天宝元年,赵大和赵二奉皇帝之命,揣了软金丝编成的鱼篓子,跨了半个国度,达达地骑废了八匹马,来到北海寻长生不老药。
也就是鲲。
没有人知道鲲到底长什么样子。城里有一个姓庄的老头,总是在到处向人吹嘘自己见过鲲。他说,鲲身长有数千里,北海的波涛都是因它而起,海面上的岛屿,都是它脱落的鳞片。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庄老头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家门附近那半亩地。
赵大和赵二临行之前,在皇帝的陪伴下去到点星阁,请教国师如何才能辨认出鲲。
在缭绕的乌沉熏香烟雾里,国师眯上双眼,两指轻拈,喉头微动,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便飘了出来。
赵大是耳听八方的武将,赵二是察言观色的文臣。二人,四目,一相对,合计出这句话约莫是:“待你见到了鲲,便自然知道那是鲲”。
赵大和赵二都以为这是一句废话,不过大家都知道,国师向来靠废话过活。
两人高高兴兴领了旨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匆匆忙忙离去。
至今,已是七年有余。
七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开始的时候,赵大和赵二每个月出海一次,带足水和干粮,用一锭银子为酬,请当地最有经验的渔夫领航,每次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荡十余天。
七年的时间下来,赵大和赵二已经不再需要领航的人。赵大手上的茧子慢慢学会接受木质的船桨,赵二瘦弱的胳膊也能提得动兜满鱼虾的网。
他们开始渐渐能够读懂海风的味道。比如什么时候潮起,什么时候潮落,什么时候风平,什么时候浪静,什么时候会鱼虾成群,什么时候会空手而归。
他们变得和那些泡着腥臭鱼鳔出生的北海人没什么不同。
他们在北海旁盖了房子,认识了几个能讲最粗俗笑话的莽夫。有了自己的渔船,渔叉,渔网。
那个软金丝鱼篓,被两人埋在了屋后的盐碱地里。这种大富贵的东西,终究是见不得旁人。
北海湿气重,赵大有些上了年纪,患上了风湿,逢上落雨天寒,疼得都举不起手里那把锈到不成样子的刀。
赵二好过一些,挪用了些许经费,娶了个当地女子,生了几个孩子,却也是多年未曾再动过书笔。
不过这七年,用来寻找鲲,还不够。
慢慢地,两人出海的频率越来越低。
今年,两人更是从未跨上船一步。
在某个日子里,赵大提了一坛子酒去敲赵二的门。
赵二谨慎地闪出一道门缝,看见是赵大,问道:“怎么了?”
赵大说:“好久没出海了。”
赵二略一迟疑,应道:“你的身子,沾太多湿气,不好。”
“但是找不到鲲,我们一辈子都要耗在这里。我的刀,都快断成两段了。”
“就算是出海,你这坛子酒……”
赵大咧嘴一笑:“出海又不急着这一天,今天是来找你叙叙旧。”
赵二眉宇之间浮现出一丝窘迫:“恐怕……有些不大方便……”
“弟妹在家?”赵大问道。
“嗯。”
赵二自始至终没有开门的意思。一道狭长的裂缝就这样劈在两人中间。一面是昏惑的屋里,赵二眨着明亮的眼睛;一面是和煦的世界,赵大拖着僵硬的右腿,落寞地离开。
那坛子酒被搁在了赵二家门外,赵二思前想后,还是把它捧了进来。用身子把门倚上,向屋里招呼着:“婆娘,出来切盘萝卜丝,炸一把花生米。收拾收拾家伙,明天我要出海。”
屋子里一个纤弱的人影晃动,晃得赵二心神不宁。
第二天,赵大和赵二合力把船推下水,挂上了风帆,缓缓起航。
赵二余醉未消,脸上带着醺红,闻着海风的味道都比平时更咸一些。他有些厌恶地伸了伸舌头。
赵大望着远处,天空与海面柔和地贴在一起,似乎从来不给人远航的余地。
“那坛酒还不错吧?”赵大也不回头,开口问道。
赵二自嘲地笑了几声,摆摆手,也不管赵大能不能看见。
北海是黑色的。
哪怕在这种最适合出海的日子,所有灿烈的阳光砸在海面,两人都很难看清水面下掠过的是什么东西。
唯一的办法就是撒网,捞鱼,再撒网,再捞鱼。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两人握住滑腻的绳索,慢慢把刚才撒的网拽了上来。
网中的鱼模样各异。有的生着獠牙,有的生着彩鳞,有的多生了一只眼睛,贴在肚皮上滴溜溜乱转。
赵大翻翻拣拣。虽说并不是所有鱼他都叫得上名字,不过他清楚,这些在都城见都见不到的品种,在这片深敛的北海中,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他留下了两条体肥肉美的海梭子,然后一扬手,目送着剩下的鱼摇晃着尾巴,藏匿在一片黑暗之中。
“赵二啊,你说……”赵大一屁股坐在船板上,略有一点消沉地问道,“会不会我们曾经见过了鲲,只不过像丢这些鱼一样,又把它丢进了海里。”
“这个网网住的鱼,只要我们没见过,都会被拿去让当地人辨认,应该不会错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鲲,和别的鱼一定是两个样子。”
“国师说过,待我们见到了鲲,便自然知道那是鲲。”
赵大有些惊讶地看着赵二:“我以为你以为他在放屁。”
赵二苦笑着摇摇头:“我也以为我以为他在放屁。”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