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姨名叫 江建兰,是我们家的保姆。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爸爸妈妈随着南下大军,从河北老家来到湖南岳阳。之前在老家生下了姐姐,他们走的时候姐姐留在姥姥姥爷身边,在岳阳生下我跟哥哥。三年后我的大妹诞生,这一年政府取消了干部供给制,改为工资制。
我们前面的三个孩子妈妈基本都没有奶水,分别是三个奶妈奶大的,因为是供给制,请奶妈雇保姆的费用都是国家负担。妹妹出生后还是没有奶水,妈妈产假上班家中更需要一个帮手照顾另外的孩子。爸爸托朋友从省城的育婴堂请来一位19岁的年轻保姆,她,就是与我们全家共同生活了15年的江姨。
江姨虽然身高不到1.5米,但明眸皓齿眉目清秀,皮肤白净,要不是个子矮了点,她绝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江姨来了不到一年,爸爸妈妈调动工作,她也随着一起来到我们后来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矿山,直到最后终老也没再挪过窝。
江姨1934年出生在湘江边上一座小城,父亲做点小买卖,母亲替人缝补浆洗贴补家用。姐妹二人上学读书,童年时代的江姨日子过得也算顺心。可是好景不长,父亲不幸染病身故,母亲无力继续抚养2个女儿上学,不得已姐姐辍学进了工厂,不久就与同厂一位年纪大10多岁的同事结婚。12岁那年,刚好读完初小的江姨,母亲也得病无钱医治而去世。
接连遭变故打击太大,失去双亲的江姨,由本家族人安排她的去向,江姨是个很要强的女生,而且年纪虽小但是很有主见。族人征求意见时她居然没有选择跟姐姐姐夫留在城里,而是跟了堂兄去到乡下。据她后来自己说,如此选择是因为姐姐已出嫁就是别家人,堂兄再怎么还是本家人。此后这一失足成千古恨,彻底改变了江姨的命运。
堂兄对江姨还是不错,可堂嫂是个厉害婆娘,嫌弃江姨来了多一张吃饭的嘴,实际上江姨到她家应该多了一个干活人,可是那个恶女人始终不能容忍江姨的加入。日子不好过也就算了,一年后堂嫂索性将她“扫地出门”,找了个婆家硬是把她“嫁”出去当了童养媳。婆家人对江姨还算好,她人很勤快,又读过一点书断文识字。小“丈夫”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一大家子在一起也相安无事。
还没等江姨与丈夫“圆房”,厄运又降临到头上。公公的弟弟,一个该称呼他叔叔的好吃懒做的大男人,垂涎已久、无时不刻地用那淫乱的眼神,死死盯着这个已经成年的丰腴侄媳。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家人入睡后偷偷摸进了江姨的房间……。 终究纸包不住火,但家丑不可外扬,事已至此公公婆婆只得为他们草草圆了房,算是正是拜堂成亲。
第二年江姨的女儿出生,也不知道是因为丈夫知道带了绿帽子不甘心,对江姨不满,还是江姨自己不愿待在这个令她伤心的家庭。孩子满月不久她就带着襁褓中的女儿,毅然离开了这个家,并且狠心地将女儿托付给乡下亲戚代养,自己跑去育婴堂当了奶妈,第二年辞去奶妈职业来我们家当了保姆。
她刚来的时候妹妹还在襁褓中,妈妈没有奶水全靠喝牛奶。前面几个哥哥姐姐都有奶妈,妹妹大些了后还问江姨她的奶妈是谁?江姨说:你的奶妈是“牛干妈”(我们管奶妈叫干妈)。她个子太矮小,还没担水的水桶高,(那时家里是没有自来水的),爸爸下班回家帮她挑水。但是江姨很爱干净,做事勤快又利索,深受爸爸妈妈喜欢。
我们一天天长大,调来矿山后妈妈又接连生了两个妹妹,一共有5个孩子了(大姐还在老家),江姨的工作量越来越大,洗衣做饭买菜还要管两个小的孩子(我和哥哥已经上幼儿园)。这时候哥哥在岳阳的干妈彭云英写信给爸爸,她的丈夫病逝,女儿生活无着落,请求再来我们家帮工,爸爸妈妈见江姨一天太累,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彭干妈来了后她俩分工,干妈带孩子做女红,江姨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那时候洗衣服都是用的搓衣板(可不是专门用来惩罚男人的哦),经过很多年后她的手都起了一层老厚的茧。
江姨性格很倔强,不会阿臾奉承那一套,甚至有时还会顶撞女主人。而干妈完全不一样,很会见主人眼色行事。妈妈最喜欢哥哥而不怎么喜欢我,彭干妈经常当着妈妈的面娇宠哥哥,对我有时候还打骂,做事情也有些阳奉阴违,江姨就打抱不平。她买菜常带着我,有时也会买一个糖给我吃,我每次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角跟在后面,碰见熟人会有人问:“小江啊,这个妹子到底是不是她妈生的?怎么一点不像他们家的人咯”。江姨会跟他们急,你们摸乱讲,何解(为何)会不是的咯。
记得有一次干妈给小妹喂饭,让我给她拿一样东西我找不着,干妈就发脾气还拿鸡毛掸子来打我(当然不会打很重,只是吓唬一下,我也只有5、6岁),我就躲在门后边放肆哭,江姨过来牵着我就去厨房给我吃的(这么多年了此时我还记得非常清楚)。
她们之间也有矛盾,干妈有点耍奸偷懒江姨很看不惯,但是江姨绝不会打小报告给干妈穿小鞋。干妈的女红手艺不错,缝缝补补,孩子们穿的小东西她都会亲手缝制,这一点很讨女主人喜欢。江姨却一点也不会,后来才慢慢学会一些简单的针线活。
干妈待了两年后因女儿亟待出嫁回老家去了,江姨又一个人承担了家务。我跟大妹也上幼儿园,哥哥已经上小学(大姐还在老家没来)。每天早上,江姨老早就起床为一家子做早饭,然后帮我跟妹妹梳洗打扮。
现在还记得夏天我们去上幼儿园,江姨总是让我跟妹妹穿上漂亮的连衣裙,给妹妹扎鞭子时用手托起她的下吧;我是短发,她将我的头发梳往一边,然后看着我们手牵手去幼儿园(那时候即使上幼儿园也不要家长送)。
爸爸妈妈工作总是那么忙,似乎永远没有时间照顾我们,慢慢地我们已经不再“需要”父母,尤其是我晚上都是江姨带着睡觉。我老爱踹被子,江姨不知从哪弄来一块白色大矿石,压在我的被子一角让我踹不动,这一招很管用,那么小的我怎么踹得动那块大石头呀。
有一天的早上江姨趁我还没起床先去买菜了,她还没回来突然电闪雷鸣,不一会下大雨。我起床后正坐在痰盂上尿尿,突然一个炸雷将我从痰盂上惊起,吓得我嚎哭。哭声惊动了隔壁的吴姨,她赶紧过来从痰盂上抱起我去她家。
江姨回来不见我,急得不得了,满世界喊叫我的名字。正好被吴姨听到,本来吴姨已经将我哄得不哭了,可是见到江姨我又拼命哭叫,她赶紧将我接回家,心疼地将我一把搂在怀里哄着说:“姨再也不会丢下你去买菜了”。
50年代后期我们又搬家了,搬进一处比原来房子好很多的大房子。我们也长大些了,江姨就让我们几个大一点的自己洗内裤,洗碗、扫地,一来帮着她减轻负担,二来训练我们自己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房子大了卫生也难打扫了,爸爸妈妈每天上班后,江姨就把他们的房间锁起来,不让我们去“破坏”。有外人来“参观”了或者爸爸妈妈回来了她才打开。她爱干净的程度无人企及,地上掉了垃圾都要弯腰用手捡起来。
江姨一直还要负担她寄养在乡下的女儿,工资基本都寄去了,并且每年都要回老家探一次亲,看望女儿和她的姐姐。每次只要江姨一走,不管去多久,我们每到黄昏时都会坐在家门口等她回来,尤其妹妹们太小还要哭着喊:“姨哎,你何解还不回来咯”。邻居们都奇怪,这一家的孩子,爸爸妈妈都在家,为何这么想念姨?因为爸爸妈妈无论出差还是上班,似乎我们从来不会惦记。
江姨不会做手工针线,干妈走后我们穿的鞋子都要买,她总觉得有点内疚。所以每次探亲都要背一大袋子鞋子回来给我们穿,最记得刚开始时兴尼龙袜的时候给我们都买过一双,那双袜子我穿了无数年。
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开始,全国人民都过起了苦日子,江姨的女儿在乡下很可伶,代养人生病无力继续照顾她。江姨很着急,无可奈何将情况告诉了爸爸妈妈。此时如果江姨离开无异釜底抽薪,于是爸爸利用手中的“权利”,为江姨的女儿办理了城镇户口,将她接来跟我们共同生活。
此举虽然爸爸后来在各项运动中受到影响,但从此江姨再也不提离开我们家,也铁定了从此不再嫁人,死心塌地跟着我们一家。
苦日子才刚刚开始,原本就人多现在又增加一口,生活质量下降在所难免。更糟糕的是老家那边我姥爷生病,姥娘急切盼望妈妈回去探望。接到电报妈妈伤心痛苦不已,离开老家后妈妈除了每年寄钱回去抚养姐姐,赡养姥爷姥娘外,10年了都没有回去看过父母和女儿。
工作太忙没时间固然是因素之一,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经济负担太重,回一趟老家的开支实在是太大。身边虽然这么多孩子了,可爸爸随时想念在姥姥姥爷身边的姐姐,趁着妈妈回老家省亲爸爸交代,是时候将已经12岁的姐姐接来了,这一年我们家刚好10口人。
自从女儿接来江姨就不再拿工资,爸爸妈妈收入在当时来说还算可以,否则怎么能养活这一大家子啊!每个月都会将收入的一大半交给江姨,由她安排吃喝拉撒。她自己也参加一些家属组织的临时劳动,挣点钱补贴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