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池道第一次发病，是在当地一家有名的澡堂子里。
和池道在电视剧里所见的不太一样，这里的人腰间都没有系浴巾，印象里用以裹身的浴袍，成了橱窗和衣架上的摆设。澡堂里的人，除了扫水的大叔外，无一不是赤身裸体的，有的赘肉缠身，有的刺龙画虎，还有的干瘦枯萎。这是池道第一次在屏幕以外的地方见到除父亲以外的同性裸体。
那一年，池道十四岁。用池道父亲的话来讲，池道还在一个连毛都没长全的年纪。可事实上，池道早熟，早在一年前，池道身上的毛就都长全了。
父亲看着愣了神的池道，拍拍他的肩膀：“喂，想啥呢？”
池道慌张地抖抖脑袋，脱裤子的动作僵在了拉拉链的环节，身旁的父亲早就脱了个精光。池道的目光特意躲闪着那些他在心里定义的敏感部位，惶惶地脱下那似有黏力胶的长裤，心儿“怦怦”地跳个不停。
长裤之下，还有内裤。灰色的平口内裤上有着星状的图案，身体的敏感部位将星星扯得老长。
池道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觉得更衣室里所有的人都会在他脱下内裤的那一刻前来观望，他们会从他尚且瘦弱的身躯里发现无尽的奥秘，每一根汗毛都会有值得研究和观摩的价值……明明不可能。池道清楚自己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大家的围观根本是毫无道理的臆想。
可他就是会这么想。
池道的耳根红了，红得极艳，像是被火烧的。这火没有以烧透他的双耳为终结，而是一直延伸到他的脖颈、下颚，继而一直上行，烧过整个脸部。用一个最俗套的比喻，他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
此时，“整装待洗”的池道父亲急了：“你怎么还不脱？快脱！”
父亲的声音不大，语气里也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但在池道听来，这句话却仿佛用了扩音器的声效，振聋发聩地响在耳边，传到脑后时，鼓膜都为之一颤。
池道的整个身体定住了，刚刚揪住内裤下端的双手也蓦地停住，像是断了电的机器，姿势诡怪地立在那里。
父亲觉察到了异样，扭头的一瞬间，他听到了池道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父亲看着池道前仰后合地笑着，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怎么了？什么事把你笑成这样？”
池道没有回答，笑得更加放肆了：“哈哈哈哈……”笑声穿越了衣柜，传到下一道走廊。没一会儿的功夫，整个更衣室都开始回响着池道的笑声，完全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整个澡堂子里，泡澡的人，更衣的人，无论身上是湿的还是干的，穿衣服的还是裸的，接二连三、陆陆续续从别处赶来，围堵在衣柜林立的廊前一探究竟。
到底是发生了多好笑的事呢？
结果，他们看到了一对父与子——茫然的、不穿内裤的老子和狂笑的、穿着内裤的孩子。
池道看着围观的赤裸的人群，笑得几乎要吐出来。
2
池道的病，很快就得到了一家五口的认定。
自从澡堂事件过后，池道的性格就发生了改变，平日里原本还算健谈的池道，如今变得有些寡言，说话时不时地就会搓起双手，似乎要将手心搓出茧子才肯收手。更严重的是，池道笑得越来越频繁，时不时地就自己笑上一会儿。
父亲为他的病起了一个朗朗上口而又贴切的名字：乐癫疯。顾名思义，就是笑起来止不住，直到笑累了，气不足了，才偃旗息鼓。至于具体的病因、病理，全家也都还在摸索和探究的阶段。自从池道得了这个笑病，全家五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池道自己，无一能够捕捉到他的笑点。
看电视的时候，只要池道在场，池道爷爷就会特意避开那些搞笑类节目，什么《家有儿女》《爱情公寓》，甚至连《猫和老鼠》，统统都一闪即过。池道上网的时候，池道妈妈会在门外时不时地走动，生怕池道看到网页上什么搞笑的画面，一笑不可收拾。
可池道的笑点根本不在于此，他在家偷偷看过《憨豆先生》，还有小笼包版的《神雕侠侣》，他觉得这些都很搞笑，但都并没有发出笑声。反倒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刻，比如一时手拙不小心砸了个杯子，出门买东西没带够钱……这些完全与笑点无关的事件，池道却会笑好一阵子。
将池道看病这件事提上日程的，源于一次意外的迟到。
上学从来不会迟到的池道，在那一天，由于班车延误，池道迟到了。池道还没到教室的时候，班里响亮的晨读声就已经从室内窜到了室外，连走廊里大步流星的跑动声都被掩盖了。
池道急刹车似的停在了教室的门口。一声干脆的“报告”脱口即出，换回一句冰冷的“进来”作为呼应。
整齐的朗读声顿了一下。
霎那间，池道感觉有股热流冲上了脑子，班里四十多双眼睛不约而同地向他扫来，他不由地原地一怔。他低着头走进班里，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