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七
我是一个作家,就是那种整天坐在家里的人。我们这类人像电影导演,对于自己创造的故事情境要完全掌控。好比现在,我写作时天已经黑了,于是我说,要有光。然后周围就亮起了温柔的暖光。
我又说,要有音乐。紧接着小野丽莎就出现在我耳边轻哼。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奶茶的甜腻和葡萄酒的香醇,但这两种饮料混起来,却不会像她的声音一样令人沉醉。
忽略掉我打开台灯插上耳机的动作,你看到了,我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完全掌控的。掌控总是让人愉悦,尤其当你从外面那个冰冷坚硬却让人无可奈何的世界回来时。荧黄的灯光就像一池烫得恰到好处的洗澡水,柔美的歌声又像水上漂浮着的小黄鸭。这个时候我就要静下心来,动笔创造自己的世界。
我感到很自豪,我是个作家。我的故事开始于一条碧绿的江,江面上渔舟唱晚,老渔翁收了渔网,正背对着夕阳弄桨。我只看到红日下一张黑色的剪影,瘦削而棱角分明,船尾坐着他的小孙女,梳着两个牛角辫。老渔翁双手摇桨,似要搅浑一江春水。远处岸上便遥遥听到一阵轻快的桨声。
这桨声听起来好像洗衣机扇叶的划水声,两次之间规律地间隔着。于是我怀疑这个世界开始脱离我的掌控,我把脑袋伸出门缝,果然看到大妮在客厅里洗衣服,于是我把头缩回来,关上门,让小野丽莎哼得再大声点。
老渔翁的船停泊在河边,小孙女马上跳上岸。一溜小跑钻进了墨绿的松林里,留下老翁一个人坐在船帮上抽旱烟。
关于掌控这件事,我可以让旱烟的烟丝烧出一股好闻的甘草味,或者为松林披上绯红掩苍翠的一袭晚袍。但悠远的桨声却是从门外闯进来的——又或许根本就是大妮把我的故事带到了江边。
一个作家可以掌控一切,除了他的门。《玩偶之家》里,娜拉走出那扇门后易卜生便失去了对她的掌控。再没有人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下场如何。《杀手》里,海明威有100种方法可以在小餐馆里干掉两个杀手,当他们走出餐馆门后,就再也拿他们没办法了。在作家的世界里,一扇门是神秘的,充满了未知和恐惧。你无法掌控,谁会从门后出现,谁会走进门,然后永远消失。
小孙女叫小丫,小丫长大了,发现自己有许多变化。她开始讨厌身上穿着的艳粉色花袄,讨厌头上扎的小辫子,她不再喜欢窝在爷爷的船舱里,看鱼儿一条一条从船底露出黑色的影子,沿着碧绿的水波游到远处。碧绿的江水,翠绿的树林让她晕眩,当她躺在甲板上望着天空时,如丝如缕的云又让她感到时间在缓慢地流逝,仿佛没有尽头。
小丫长大了,不愿在船尾蹲着撒尿,她好像感到两岸的树林投来许多目光。于是船一靠岸,她便窜进松林。那松林的入口幽暗,就像是一扇洞开的门,小丫跑进这扇门便不知所踪了。
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大妮穿着宽大的白衬衫靠着门框。栗色的长发在发梢处绑起来,垂在右边胸口。那件衬衫很眼熟,似乎是我的,我想起大妮习惯把所有衣服攒到一块儿洗。为避免穿着内衣走来走去,她借了我的白衬衫度过“衣荒”。她原本想借我的球衣穿,但那件球衣是正品,没人会愿意把正品球衣借给大妮当连衣裙。
时间一长我就忘了自己有这件白衬衫,此刻它正被大妮穿在身上,各种食物的油渍把它染的面目全非,好似美术生的兜子。一双长腿从衬衫下摆伸出,我猜她又没穿裤子。
“你在干嘛?”她想是洗衣服洗烦了,找我闲聊。如果我刚才没有把头探出门外,就能装作不在卧室从而避免被她打断写作了。
“我在看书,打扰你洗衣服了吗?抱歉噢。”话说出口,我感觉似乎太尖锐,这担心却简直多余。
“没关系没关系,你还没吃饭吧?要不…”
不等她说完我就答:“我吃过了,你还饿着吗?要不去点个外卖吧。”大妮黯然失色,又转到洗衣机前,我看了她几秒钟便关上门。于是我再次掌控了世界,我坐在书桌前,感到无比舒心。在过去,我甚至不能拥有这一方狭窄的天地。
大妮的男友搬出去两个月了,其间还回来过两三次。每一次离开都伴随着大妮声嘶力竭的哭喊,我在屋子里小声诅咒这对折磨人的情侣,全无半点同情。我住在三合板的隔间里见证了他们同居的每一个细节,习惯了被毫无规律的做爱和争吵声惊醒,习惯了伴随他们肆无忌惮的悄悄话入眠。某种程度上,当她男友搬走后,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大妮。
我想起从她男友最后一次离开这间公寓后,大妮憔悴了很多。如果我不是这么了解她,一定会因为同情而爱上这个女人。她的五官大的很有攻击性,走在路上也引人注目,我原以为这公寓很快会搬进来新的男人。所幸我错了,我的小房间已经安静了很久,除了偶尔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我坐在桌前,突然看到躲在一颗粗大松树后面的小丫。我走进幽暗的“门”里,掌控了这片幽寂的世界。霞光穿过松林,化作无数条极细的金线穿织林间。偶尔有一片黑影顺着金线从一根枝头跳到另一根枝头,那不是肥硕的松鼠,却可能是个结实俊朗的渔家小伙子。小丫前些天曾在这里见他趴在树叉上,远远的望着小丫。旋即转身一跃,消失在林木深处。她本该害怕,本该恼怒,但那远处的目光是如此坦率,如此诚实,让小丫想不起来要生气,脸颊却热的发烫。
老渔翁坐在船边,两只脚浸入江水,悠然地眯着眼睛,呼一口烟。他正望着烟霞出神,对一切全然不知。
松林里响起了女孩清亮的歌声
红日落,燕归巢。小船天际飘。江上渔舟三唱罢,男儿收樵刀。
这声音飘飘摇摇,从林子里一直传到江上。啁啭不绝,像清晨笼罩山间的寒烟,老渔翁眯眼想着事,突然感到脚下一沉,失去了平衡。他一头掉进江里,那支烟枪被失手扔在了岸上。
水流不急不缓,把老渔翁带入江心。老渔翁本是这江上弄潮的高手,此刻却觉得下身重如千斤,直往下沉,任凭怎么划水也游不到岸边。老渔翁并没有慌乱,向岸边大声呼救起来。可惜这附近的渔家相隔都有几百米,一时竟无人听闻。老渔翁抽烟时曾看到几个少年在附近嬉闹,此刻也没了踪影。
清亮的歌声戛然而止,江上传来老渔翁的呼救。小丫在松林里徘徊着,隐约听到爷爷的声音。
她跑到江边,正看到老渔翁在江心拍打着水浪。传来一层层惊慌的涟漪,她大声喊着:“爷爷!”眼泪像珠子掉了下来,珠子又连成了一条透亮的珠串,缀在小丫的脸颊。刚才还烧的通红的小脸变得毫无血色。她后悔自己不会撑船,救不了爷爷;她后悔自己要到松林里小便,和爷爷分开。她悔恨极了,坐在岸边痛哭,她要眼看着爷爷被淹死了。
水声停了。
大妮第二次敲响房门。她刚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头,像好看的稻穗。她仍穿着那件脏衬衫,但身上已透着一阵清香。她这次没有靠着门框,却因为不习惯直端端立着显得有点局促。我们身高相仿,但她此刻微微颔首,目光向上怯生生地看着我。
“还在忙吗?”她问。
“不忙,你洗完衣服了吗?快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