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郁长生。
秦玉凌也急了：“怎么办！”
秦玉凌道：“我那日也有所怀疑，若按郁长生从前说法，他与楼毅已然决裂，说得过去，也说不过去……往后的事……我记得是诛杀鬼见愁楼毅一役了罢。只惜我那时不在，也只是后来听郁长生说起过……”
一边是楼毅，一边是殷碧城。一边是自己的再生恩人，相濡以沫的亲人挚爱，一边是……自己心中最完美无缺的存在。郁长生不忍让自己被他轻视，被他责备，这个人，曾对自己这般包容谅解，自己怎能叫他失望……羞愧啊，羞愧啊……
……
寄宿着的，是一开始就在监视自己的蝴蝶。而就是这条长命缕，竟害了楼毅。
“可有什么急事？”秦玉凌直觉碧玉冥蝶报信，必非寻常事，便问道。
那日灵山境内，群雄集结，虽均是所谓正道，却并非互相认识。秦玉凌便与殷碧城混入其中，一探究竟。这群人中不乏法力高超之士，然后竟无人识破殷碧城二人伪装，秦玉凌方更觉察这殷碧城法术高妙，远非一般人能及。
灵山一战不久，殷碧城便亲率阴间反扑，诛杀鬼见愁楼毅，情形可想而知。冥帝出手，对手果如蝼蚁蜉蝣，不堪一击。
这是殷碧城……又不是一般的殷碧城……
那约是秦玉凌见过冥帝殷碧城最为狼狈的一个表情。那日两人均是办了差事，偶然遇到，便一同到殷碧城蜀中的居处一坐。
殷碧城轻轻一叹。他不选灵山，或许对他可尚留情面，他选了灵山算计，触了自己的大忌。小小蜉蝣，他惹上殷碧城怒气了。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飞榻中殷碧城冷笑道。
殷碧城笑：“仙君说得是，只听我往后说，自有分晓。”
“长生，”楼毅忍不住扳住郁长生双肩摇晃，瞪道：“你说，你是不是被他迷惑了，是你……把我行踪透露给地府的，是不是！”
“在此之前，相信大多人同我一般，只知阴阳二界于酆都交汇，却不知灵山亦有通往地府之途。当日我与冥帝赶到灵山时，已有诸多高僧集结，正携手打坐，齐心破除黄泉入口处结界。高僧之后，是人界降妖除魔的所谓正道与修仙之士，均候着结界一破，攻入阴间。而阴司竟毫无动静，均守在结界之后，无一人应战。”忆起当日之事，秦玉凌犹历历在目。
果然是滂沱白浪，浩浩荡荡，翻山越岭，直冲灵山而来！
只见三百高僧沿一小土丘围坐三圈，各屏气凝神，持珠讼咒，俨然一座金钟罩，梵音沉沉浑厚，而其阵坚固不催。法阵之力重重叩向黄泉结界。
又过了几刻，只见一道光影投入水中，正是淹没和尚的一带。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光影方从水中冲出，直直落到水面上最高的山头上，化出个人形来。
“莫急，楼毅在灵山境内一处观看战局，恐形迹走露遭阴司暗算故而隐藏。对付鬼界以佛门最为厉害，结界不破，再怎样着急也是枉然。”
秦玉凌目瞪口呆，山间草木尽折，浪头越攀越高，狠戾逼来。
“……今天一战，我方形势大好，灵山守卫薄弱，易于攻破。阴间八个阎罗都出来了，也并未占到上风，今日定是屠鬼大日。”
“……他们不会走的。”殷碧城道。
榻里殷碧城懒懒坐起身，道：“……玩够了。灵山当日，我乘蝶飞于空中，亲见楼毅是幕后主使，也亲见郁长生你，收取三百魂魄，与楼毅勾结。”
“不大合情理。”未靡思忖道。
华帐中气息一震，蓦然帐起，周遭一阵劲风，走石飞沙。
殷碧城睥睨道：“若非你泄露灵山之事，又怎会有灵山之围？”
“……灵山乃是当年通天之梯崩毁后土石堆积而成，说它是通天梯的废墟也不错，当年通天梯是天界禁忌，不为寻常凡人所知。你不听闻也是正常。”
秦玉凌只觉心内冰凉。
那魁枢小心窥看了殷碧城一眼，答道：“……当时未得到冥帝的指令，十殿阎罗均不敢擅自应战……”
殷碧城道：“人界有诸多和尚，冲着阴司来了。”
——鬼见愁楼毅。
……最近诸事不顺，又是病中，大家体谅……蜉蝣（五）
然而那三百高僧，竟还纹丝不动，仍在打坐设阵！
阴间只守不攻，势力此消彼长，战局僵持不下。
几番探听，殷碧城与秦玉凌也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
郁长生一时间似是有些慌了手脚，直盯着殷碧城，有些难以置信。
“快撤！”
飞榻中一道冷光霎时飞出！
“快逃啊蠢和尚！”秦玉凌本能情急大喝。
“我……”
郁长生……这个算盘，打得不亏。
殷碧城接道：“……此世的和尚僧侣，大都修得病态了。他们大约对自己所持佛法太过自信。这般盲目地自信，以为对抗得天灾，也是愚昧。”
如今他竟寻上灵山……殷碧城皮笑肉不笑，摇摇头。
殷碧城嗤笑一声，道：“不急，再等等，答案便水落石出了。”
殷碧城接道：“不应战只因不愿让地府众人知晓了灵山入口，因而我单嘱咐十殿阎罗中的八位，以法阵巩固结界不破。”
魁枢怒目而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非你先在灵山寻衅，又何以至此。”
郁长生长剑在手，冷冷一笑，阴鸷道：“比起地府走狗，我更喜欢长生公子这个名头。”
殷碧城也直勾勾盯着他，嘴角噙笑，高深莫名。他不是那个潇洒俊逸又温柔宽和的阴差，他身着华衣，排场华丽，亦正亦邪，冲和淡定中又难掩戾气与杀机。
秦玉凌深吸一口气，任何事情，太过极端皆是不好。“无挂无牵，坦对生死固然是好，可若能保全自身性命周全的情况下，仍这般平淡坦然，岂不是白费一命，这又岂不是愚昧？”
“不是！”郁长生亦大吼：“我不曾背叛你，不曾出卖你！否则我怎会四处寻你，现在还和你并肩！”
殷碧城沉沉道：“他们已听到洪水之声，却不会逃的。其一是怕对抗结界的阵法散了，其二……呵呵，他们根本不相信洪水会伤的了他们。”
“你手上的长命缕，里头有我的地府冥蝶。当日在灵山你与楼毅接触之时，我便已经催动法术，让它窜进楼毅身体里了。因此追踪楼毅形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殷碧城道。
“放肆！”那边魁枢喝止道：“冥帝尊名也容你直呼？！”
殷碧城目色苍凉：“你才知如此么。他们早就不是人了……”
……洪峰已走，灵山境内淹没在水中，一切归于静止。
作者有话要说：
帐内之人玄衣黑袍，玉冠珠旒，执一柄鹊尾炉。容颜俊美无俦，天下无匹，双目慑人心魂。如初见时一般，一下便攫住郁长生的心。
“哦？”秦玉凌也是惊愕：“可是正面对上了阴司？我也去瞧瞧。在何处交战？酆都入口处？”
“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端午节的灯海灿灿，人面姣姣，又在眼前。
秦玉凌更觉殷碧城来头不小，且按捺住疑惑，一观战局。
只见殷碧城眸光一闪，一只碧玉蝴蝶已飞至眼前，足有三人身形大小，托起自己和秦玉凌二人抟风而起，盘旋天上。
冥帝？……
“你说什么？”
……这些和尚，好似不会害怕，面不改色，坦然地等待洪水来临，以为自己真有金钟罩在身，真有佛法无边，对抗得百鬼凶恶，也对抗得汹涌洪水。
语毕忽闻一阵怪声从远处而来，虽然微弱却来势汹汹。
众人仍不察觉。殷碧城先道：“不妙。”
质疑纷纷，然后片刻之后，声势愈大，众人也终于听见，的确有洪水穿山而来之感。
鬼见愁楼毅，从许多年前便是屠妖杀鬼的血腥之人，杀害阴差鬼官，篡改生死簿之事亦做过不少，阴间一向视之为心腹大患。
这些生魂上附着的和尚残余法力，也一并收入囊中。
那郁长生笑吟吟走到楼毅面前，耳语低低，行止亲密。而那鬼见愁楼毅则满面暴怒之色，眉头深锁。郁长生也不怕，只倚在他身上，安抚他的情绪，满眼的温存爱眷。
郁长生想笑，却如骨骾在喉，想哭，却欲哭无泪……你这小小蜉蝣呵。你竟做梦与高高在上的冥帝相交，竟胆大包天触怒冥帝。以卵击石，蚍蜉撼大树，多么可笑。
那夜乌云聚拢，遮星蔽月，黑风冷飒，阴间只有殷碧城手下魁枢几名心腹，以及三个阎罗，一番激战已将楼毅及其徒弟围困于一石坪之上。
身边楼毅张狂笑道：“哈哈哈哈，我楼毅面子不小，能劳三位阎罗亲自取命，取我性命事小，不怕惹怒了仙、人两界正道，寻上阴间麻烦么。”
好一场设计，好一场局。
“不是人……不是人了……”口中念念这一句。
“殷……”郁长生唤不出口。
“呵，我一出手，势必引起各方瞩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我不喜杀人，更不喜杀凡人。……何况我倒要看看这事后到底有何种玄机。”
直到夕阳西下，殷碧城手指在扇柄轻敲，面色亦有不快。秦玉凌也乏了，直道：“这都快大半天了，我还不如先去打个盹儿。”
“明本是那鬼见愁楼毅放出消息，召集了三百位高僧做法破界，又将我们一众人集结至此，怎的他自己却不见人？”
那峰头上又出现了一人，笠帽草履，身量壮硕，浑身戾气，面露凶色。
殷碧城犹疑一瞥，方道：“灵山。”
而这灵山之乱的始作俑者，正是郁长生。
身长玉立，翩翩洒落，是个相熟之人，手里提了一盏灯笼，灯笼内火焰妖娆诡异。那不是火，而是魂。三百生魂，一刻间便收到了手中，还是在地府眼前。
鬼见愁楼毅与长生公子，他们才是一伙的。
而后高声道：“众人快退，洪水来袭！”
那楼毅的确是勇猛善战之人，拼着一股倔劲顽抗，如同猛兽，十分难缠。虽已是强弩之末，但仍不肯就擒，威势不减，一时也难近他身。
“……不夸赞你，又怎能稳住你到今日，又岂能引出鬼见愁？”
听得此话，人群里炸开锅，乱作一团，“胡说什么！”“哪来的洪水！”
“什么！”
“嗯？”
“……为何我竟从不闻这灵山之境？”秦玉凌问道。
“兴师动众，却只为取三百生魂，且这三百人又是杀妖除鬼的同道中人，于楼毅的立场，实在没有诛杀的必要。”
一句话，引来两个人怒视，楼毅道：“你是何意思，你故意引水解围？”
一时间观战之人尽作鸟兽散，沿高处向着灵山境外奔逃，狼狈十分。
这代表祝愿与理解的长命缕，一直是自己的珍藏，自己始终感恩着，这份珍贵的理解与祝福，它永远触碰着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这视若珍宝的感情，不过也是一场局。
“郁长生！你身为地府阴差，竟要助鬼见愁！”魁枢怒道。
洪水冲卷而来，冲散阵法，淹没那金钟罩似的阵法，淹没了梵音声声，淹没那三百僧人。
郁长生只觉情绪有些不受控制：“若不是我施法引来那场洪水，也许灵山就此被破，你怎的不想想这茬？”
“……殷碧城……你到底是谁。”郁长生咬牙切齿。
“当日我便想问你，以你之法力，杀了那些僧道亦非难事，为何不动手？”
阴司近年颇少风波，而这般泰平，于灵山之乱而终。
殷碧城眼望下头那金钟罩似的阵法，说不出是怎样表情，无奈，失望，轻蔑，哀叹，或是其他什么，秦玉凌从未看过这般复杂的神情。
“为何阴司不战？”未靡疑道。
正是阴间步步相逼，欲联招制敌之时，忽而一道剑影挟着疾风闪电般插入战团，一时间打破战局。
他失望么，自己羞愧么……顷刻间多少前尘脑前过。这个风华无两的殷大哥，在端午夜里给自己买了一个长命缕，他不曾耻笑自己的长生梦，他对世间都有着淡淡悲悯，他为自己隐瞒了偷取魂魄一事，他为自己指点过欢禧城……这样好的一个人……自己却站在与他对峙之地。羞愧啊……羞愧啊……叛徒……而他说的稳住自己，引出鬼见愁又是何意思……
正是赏竹听风，对弈品茗之时，一只碧玉蝴蝶翩跹而至，停于殷碧城那形状姣好的右耳之上。片刻之后，从来笑面盈盈的殷碧城面色一凝，惯是会隐藏情绪的人，马上又换做了方才淡定不惊的神情，可那一刹那间不自觉的诧怪和蹙眉，恰好被秦玉凌瞧见了。
……郁长生只记得殷碧城目光冷冽如冰，只记得眼前的楼毅，蓦地停止了所有动作，身躯缓缓委地……
那边郁长生答道：“此话不通，灵山一役，并未有人见过楼毅在场，再说也没真正侵入黄泉，反倒替你们一举铲除三百高僧。当日你们不是还夸赞我做的好么。如今怎地翻脸不认？”
“……只是这洪水怎么突然来了？”
郁长生只觉置身两派中间，四顾茫然，孤立无援。进不是，退不是。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他尴尬地站在中间，无法启齿，无法抉择。
楼毅听得此话，亦是气血上涌，又再度提掌要战——
话音缥缈，冷冰冰从未知虚空而来，片刻后只见一座墨绿飞榻从天而降，金丝帐幔飘飞，两盏鬼面走马灯挂在飞榻两头，飘忽明暗。
“呵、呵呵……冥帝……好个冥帝……小小蜉蝣，劳您动手，倍感荣幸。今日我郁长生，与楼毅生死一处，你们请便罢。我只恨当日，没一举攻下灵山，屠戮黄泉！”
郁长生本是牙尖嘴利，却只怔怔望着殷碧城，有些回不过神。被这个完美无缺的人责备了……可是自己明明……已经很努力……
郁长生恍惚摇头，握了握袖中那条五色长命缕……
修得佛法，忘却了害怕，不惧死，坦然对待危难，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佛法无边，却没有救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