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是在永乐十九年的时候,离寒露不到一日,夏鸢巷沈家二姨娘生下了一个粉嫩的小姑娘,乳名就叫寒露。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沈老爷喜欢得不得了,这个孩子是他的第二个孩子。寒露上头还有个哥哥,年长她几岁,单名一个“珩”,取君子随身佩玉之意,沈珩也确实争气,还未到及冠之年就知礼守义不说,表情浅淡也合乎读书人的气质。
沈家在京城里名气很大,原因不仅是因为沈家几乎囊括了京城最好的绸缎庄,更是因为沈家从容城请来了一位师傅,可以说是当今最好的绸缎师傅,看一眼便知身长臂长,这位师傅有一个怪癖,就是从来不按客人喜好裁衣,只看气质做衣服,便是再显贵的人物来了也不得不按要求来,但凡客人觉得不高兴,看到成衣的时候也不得不惊叹。于是沈氏绸缎庄的名声也由此远播,甚至宫中一些嫔妃也会专门来请进宫去为她们裁制新衣。
寒露小的时候就时常跑到庄内找齐师傅,因为齐师傅总是会带着她上街买糖葫芦,若是出去玩怕衣服脏了姨娘骂,找到齐师傅就会有一套暖和漂亮的对襟小袄。在家的时候日子总是无聊,寒露一直就不喜欢摆弄瑶琴和箜篌,只好偷偷去看哥哥读书,她躲在梨花木的书架子后面,沈珩却看着自己小妹的绯色裙角浅浅的笑了。
这样平淡又开心的时光渐渐地过去,像是门口那条水沟子一样不上停地离开,后续的水也还是不停地填满溜走的水之间的空隙,就像它代替了那段时光,原来的时光就不存在似的。
到了正统二年寒露也开始正式地跟着先生念书,越发出落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有齐师傅的缘故她不缺各种符合她气质的衣裙,夏日里鹅黄纱面八幅鸢尾裙,冬日里水色圆襟滚边长袄,应有尽有。
由于她不常出门,否则全京城都会知道沈家小姐的着装是最好的,而他们也会知道沈家小姐多么漂亮,尽管性子比较冷,但看到寒露的人没有一个不赞叹的。兄长年近而立,但还未娶亲,父亲去世后接过了家主的担子,兄长做事十分认真经常几天几夜都和缎庄的工人们吃住在一起,亲自把关每一个细节。她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家里需要一个主管内室的人,但兄长总是温和地笑着然后摆手说不急不急。坊间也时常有各个大臣家着人来问,兄长都谢绝了大臣们的好意,要不是自家兄长,寒露都要怀疑兄长是不是偏爱龙阳之好了。
但其实寒露自己心里是很明了的,京城里的官家小姐哪一个逃得过选秀,最好的也就是选秀未成回家能和各大臣家的适龄公子结亲,然后日日陷于各个姨太小妾明争暗斗里出不来,最后也变成脂粉香浓的俗人一个。
但寒露不愿这样。
她在书中读过的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如何能装作没读过的样子终日在女红和等待中度过这一生,她曾在月圆的夜里许下心愿,定要有一日离开这个四四方方的地方,趁着花开满城的时候,仗剑天涯。
但她知道,有些妥协却是不得不做的。
比如今日兄长破例在沈家大院宴请了许太傅,许太傅带来了自家长女,那许家小姐长得算不得标志,那眼眸里透出的媚态却着实令人心动。但寒露知道沈珩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先是自己家虽世代经商,但好歹自小读诗学文,浑身气质确实与这样一身华贵之气却毫无内涵的女子不相配。
兄长,全然不顾读书人的傲气,一脸陪着笑。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身上压着整个沈家的担子,生生地把那个手里握着书卷站在房檐边看雨水滴下连成线的人变成另一个样子。但寒露知道,兄长不说话的时候,独自待着的时候,又是那个会对她浅浅的笑的少年。
若是那家药堂不搬进京城的话,沈家的故事就只是每个朝代每个都城都有的寻常故事而已,不过数十年消散在风中。
二
苌棘堂搬来京城已经小半个月了,箬浅和夏侯早已和邻居们混成脸熟,只是一直未能开张。倒不是官府刁难,只是箬浅在搬过来的时候,把几个小药盒子忘在江城了。
其他的药材都好说,只是紫檀木盒子里上好的桃胶可惜了,是上次回长屏山时刻意取道徐府,从徐府桃园收集来的。
“箬浅,不然请人从江城捎过来也行啊。”夏侯看着有气无力扒着碗里的白米饭的箬浅,也实在没什么心情吃下眼前这盘看起来肥腻的松鼠鳜鱼。
“我们走了那么久,流光阵说不定早就把我们的痕迹清除了,那盒桃胶也定是散落在时空各处了。”箬浅趴在桌子上,筷子掉在地上。
苦夏,干燥空气让人也变得烦躁起来,越是听着蝉鸣,越发烦躁。只盼着来场轰烈的大雨,伴着响声落下来,洗净尘埃。箬浅想起小时候一个人住在长屏山里,雨砸下来的味道是清新的,那雨里不仅有青草香,还有泥土的味道,很让人安心。
离开长屏山之后,倒是再没遇到过那样爽快的雨了,正想着,城东南雷声乍起,黑云慢慢聚集,转眼间,雨赴约来了,砸到箬浅面前的地砖上,溅起微小的尘埃。
“我看你也没怎么吃,我煮了桃胶糖水,过来喝吧。”夏侯从厨房出来,用一只手抬着两个精致的葵口玛瑙碗,里面金黄剔透的颗粒在糖水里沉沉浮浮,很是可爱,在箬浅眼中却像是无数的小颗粒,弄的眼睛不舒服。
“都怪当时从江城走得太急了,谁知道那个时候皇帝突然驾崩,使得星象动乱,不然也不会这么赶,害得我多好的桃胶就这么给丢了。”箬浅没有接碗,径直走到椅子上愤愤地坐下。
“果然桃胶又称桃花泪,桃花的泪,你的泪嘛,哈哈......”夏侯走过来,在她面前的桌上放下一碗,又走到另一边的椅子坐下,看着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的箬浅乖乖收了笑声的后一半。
“你看我们,沦落到喝市场上买回来的桃胶来炖糖水。”
“......”
不记得沉默是如何被打断的,或者说沉默是如何开始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对坐着,门外院子里雨声渐渐小了,才恍过神来对看一眼,同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现下正是桃月呀,开业之前收集回来后以桑灰汤浸过曝干便是了,现下桃胶没有,桑灰粉却还有不少。
“夏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容城城郊救过一个少年?”箬浅支起窗框,夏日里夹杂着湿气的风吹进了苌棘堂内,隐隐带着植物的辛香。
“那个准备寻死的?”夏侯也把茶杯搁下,也抬头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