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是我见过最有江湖气的姑娘。
其实小五只是我私下里对她的昵称,她的本名叫苏妩,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她一点都不符合这个妩字,冷冰冰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听说,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无人管束,从初中开始就混迹于社会,在街头一所学校附近的混混之间还算是大姐大。
这一点是我私下里悄悄打听到的。
在那座小城的学生年代,我们常常碰面,却很少打招呼,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初次见面就很不愉快。
那还是去年秋天银杏叶一片金黄的时候。我与邻居家的女孩子结伴回家。
她叫叶晓芸,人如其名,温婉柔和,一看就是文静乖巧的好姑娘。夏天穿着水洗棉的连衣裙站在街上,好像喧嚣都长着眼睛一般自动避开她,她一直都是那般安静、和气。
但也只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我怕她独自走在那条回家必经的小巷子不安全,就自告奋勇地担当起了护花使者。
那天正好是我在背元旦晚会的剧本,扮演一个阴晴不定的负心汉,叶晓芸饰演我的深情女友。
我说,“你陪我试试剧本吧,我想看看我的情绪酝酿的怎么样“。
叶晓芸温柔地笑了笑,说:“好“。
我眨眨眼睛,按照想象尽可能地演出他的残暴和薄情。
我从来没发现叶晓芸还是个酝酿情绪的高手,她泪眼婆娑满目哀愁地注视我的样子完全激发了我表演的激情,如果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唤醒了我内心深处做一个渣男的潜能。
就在我一把推开她,也不顾她脚步踉跄地一下摔倒在地上,大声质问她烦不烦的时候,有个人狠狠地推开我,然后干脆利落地甩了我一耳光。
我的右脸火辣辣得疼,愣在原地看着眼前冷酷的姑娘。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卫衣,高马尾被风扬起好看的弧度,手里拿着一只没有抽完的烟,冷冷地看着我。
我有些气恼,这年头还有陌生人多管闲事。
刚想吼回去,就看到她把烟头掐灭,扔到地上,言简意赅地看着我,说,“滚”。
这就是我们说过的第一句话。
我瞬间恼火起来,关你什么事!
她冷笑了一下,不屑地扬起下巴,“我看不惯渣男”。
我气到说不出话来,直到叶晓芸过来解释了半天,她才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开。
这是一个不愉快的下午。
我在心底认定她是个不学无术混迹社会的坏女孩,她也认定我是不怜惜女孩的渣男。可就像狗血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很多时候,我们的故事就源于一次阴差阳错的遇见,很多微妙的感情,也由此开始萌发,生长。
那年是我们的高一。
在随后的一年半里,我慢慢了解到她。我知道了她名字是苏妩,知道了她一直跟着外婆生活,也知道了模糊的一点她从前的故事。
我开始慢慢知道,原来,小五的爸爸原来是一家公司的部门经理,就在她六岁那年挽着别的女人的手从她和妈妈的面前毫无留恋地离开,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背影。而小五的妈妈,因为这件事精神崩溃,只得回娘家静养。
隔壁的石头告诉我的时候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同情,“我听我妈说,当时苏妩才一点点高,搂着她妈妈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妈妈别走。”
他唏嘘不已,“出动了两个大人才勉强把她拉回来,回来以后在房间里自己闷了一个星期,再出来的时候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冷得像块冰。”
我想起小五眼里的疏离和冷漠,一圈一圈地在她周围的空气里隔离上锁。石头说的没错,小五身边的气压都是低沉的。
我忍不住想,这个姑娘真是很适合我,因为我不怕冷,却出奇地怕热,冬天一层单裤加一件羽绒服就能到外面打雪仗,夏天躲在空调屋里吃雪糕还是热得心烦意躁,如果身边有个冷美人,真好可以调节温度。
我丝毫不觉得心中有愧,小时候看还珠格格,皇阿玛还用香妃熏屋子呢。
这得先混熟再说,可结局偏偏不如意。
我们一直没有熟悉起来,可是见的多了,也会偶尔聊聊天。
她说话总是有自然流露的江湖气,这是属于江湖儿女的潇洒和肆意,完全没有被抛弃的戾气。
更与众不同的是,小五身上并没有痞气和轻浮,不施脂粉的一张脸干干净净,表情也是冷酷的,几乎没有笑意,如果不是因为她锁骨上醒目的黑天鹅纹身和娴熟的点烟动作,完全看不出来混社会的痕迹。
跟她在一块儿,我感觉轻松又自然,小五性子敞亮,虽然话不多,但是绝对不会把事情扭扭捏捏地掩饰着,直到最后的爆发。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去客观地看待小五,尤其是同性,作为一个男生,我始终不能理解的是,好女孩和坏女孩的区分有那么肤浅吗?小五倒是无所谓,满不在乎地抿唇,说:“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与众不同的那个是会被孤立的,不管是因为什么。”
那是她跟我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她一贯清冷的声音里透露着丝丝失落,“好女孩都是模板,所以活成了一个抱团的集体。”
我一向不参与女生的话题,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因为在遇见小五之前我也是她口中的那类人,我总是习惯性地认为,纹文身染指甲烫头发的女生都是坏女孩,是不值得交往的,遇见小五之后,我觉得自己好像错了,不是每个人天生都是全身带刺的模样,仙人掌从来不会生长在汪洋。
偏见从来都不会消停。
这天放学,我如同往常一般朝小五挥挥手,然后心情极好地往家走。
走到一半,叶晓芸忽然叫住我,脸上是难得的严肃,说话声依然是柔柔的,“江城,你以后离苏妩远一点吧,她是坏女孩。”
我的好心情忽然消逝无踪,坏女孩?她从何而知?当初小五以为我欺负她可是当众甩了我一个耳光,我的声音有些不耐烦,“苏妩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
叶晓芸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有些失望地看着我,开口说:“她就是个社会上的小混混,你为什么选择跟这样的人走得这么近呢?”
我有些厌烦地皱起眉头,我从来没发现,好学生叶晓芸教育起人来这么老气横秋,我不高兴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偏见啊?”
叶晓芸一下顿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江城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考完试会被叫家长的。”
我生平最恨别人威胁我,冷哼一声大步走开,我算是发现一个道理,有些好学生就是麻烦精,难不成作为一个所谓的好女孩被她们自己定义的坏女孩有优越感?
我大步流星地往家走,心里五味杂陈,好像有什么原本牢固的建筑在一瞬之间被我发现只是海市蜃楼。我的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一般,直到回家还是感觉头晕脑胀,饭都没吃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梦,梦里温婉的叶晓芸张大嘴巴露出尖尖的獠牙朝我扑过来,身后的房子交替闪烁着红色绿色的光,我往后躲着却被光晃得天旋地转,一脚踩空从阳台上跌落下去,直直地坠向地面。
急速下降的感觉让我一下睁开了眼睛,原来是一场噩梦。我长呼一口气,浑身却软绵绵的没力气,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妈。”
“你可算醒了”,我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走进来,满脸都是担忧,“我昨晚回来看你躺在床上,一测体温都烧到39℃了,可把我吓坏了。”
然后把我小心地扶着我坐起来,关切地说:“吃点东西吧,我给你请了假,今天不去学校了。”
不去学校了?这怎么行,那我就看不到小五了,我想了想,尽量自然地说:“快考试了肯定发不少试卷,我趁下午放学的空档去拿回来吧。”
我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有点敷衍地开口,“再说吧。”
我夹了口面条,有些疑惑,要是平常我这样记挂着学习我妈早就开心得不行了,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妈仿佛看出来我的疑虑,脸色有些凝重,压低了声音,“昨天隔壁的叶晓芸出事了。”
我一口面汤呛进嗓子里,连连咳嗽不止,顾不上喝口水缓缓,赶紧拉住我妈的袖子问:“怎么了?她现在还好吗?”
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她在路上遇到了小混混,抢了她身上的钱,还出言不逊地调戏她,如果不是旁边正好有过路人,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说完我妈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你昨天发烧所以先回家倒是还情有可原。”
我的脑海嗡嗡作响,完全没在意我妈的责备,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叶晓芸出事了?我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内心好像被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如果昨天我没有跟她置气陪在她身边就不是这样了。
我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去看看她,到下午放学的时间我才勉强打起精神去学校。
校门口围了一圈人,我本想直接绕道,却在不经意一瞥之后愣在原地,全身血液都凝固了,里面围着的人是小五和一个穿着黑色铆钉夹克的男生,那个男生一脚踢在小五的小腿上,骂骂咧咧地说:“老子找个小妹妹要钱关你什么事?你TMD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
小五被那一脚踹得踉跄了一下,稳住身体后依旧冷冷清清地开口,“还钱,然后跟她道歉。”
她纤巧的下巴微微扬起,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也难以掩饰她的气度,是啊,苏妩本来就是一个骄傲的姑娘。
我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叶晓芸,她站在小五的身后,眼里是我所不熟悉的冷漠,以及,阴霾。
我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是叶晓芸,是她来找小五给自己讨回公道的,一股冷意从脚底迅速地蔓延到心底,她是故意的。
我无暇顾忌叶晓芸看向小五时眼睛里浓重的敌意,满眼都是小五轻蹙起来的眉头和抿紧的双唇,心里酸酸涩涩的满是心疼,我知道,她肯定很痛,但还在咬牙坚持,摆出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因为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她的笑话。
如果眼神能杀人,我真的很想再叶晓芸心里盯出一个洞来,这就是所谓的好女孩吗?多造坏女孩的身后促使她动手,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叶晓芸也看到了我,眼神闪了闪把头转向一边,我的指尖被掐得泛白,在那个男生再一次踢向小五时忍无可忍地冲了上去,毫不留情地一拳挥到他的脸上,怒气冲天地质问他,“跟一个女生动手,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了!”
我们当众扭打在一起,我的手上不知道沾了谁的血,红艳艳的一片混着沙子,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听到身边群众的惊呼与尖叫,还有叶晓芸尖细发抖的声音,“江城,你疯了吗!”
是啊,我是疯了,叶晓芸,教训这个调戏你的小混混,就当是还掉那个人情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跟小五走我们的独木桥,什么狗屁好女孩,你就是扮弱者的黑心怂包。
小五,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逞强,你只是一个女孩子,从今以后,你不介意多个莽夫保护你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骂我是渣男呢,现在有没有改观?
我越来越没有力气,在倒下去的瞬间,我好像听到那声冷清的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焦灼的温度,“江城……”
我是被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熏醒的,缓缓睁开眼后就听到石头咋咋呼呼的声音,“哎哟,城哥,你可算醒了。”
我的脖子酸痛,浑身像是散架了一般软绵绵的没力气,手腕更是肿起来一块疼得厉害。我费力的转过头问石头,“苏妩还好吗?”
石头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犹犹豫豫的不肯开口,眼神躲闪着,“挺……挺好的。”我跟石头自小相识,这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我瞪了他一眼,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说。”
石头深吸一口气,说:“哥,我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
“昨天闹得动静太大,结果把老师招来了,要给你们记大过然后开除学籍,苏妩执意不肯,说是她逼你替她打的,你不动手就天天堵在你教室门口恐吓你。”
石头咽了口口水,艰难地继续说:“最后只给你警告处分,开除了苏妩。”
我的心急速坠落,狠狠地摔到地上,我想起初见时那个身着大红卫衣的姑娘,利落的马尾辫荡啊荡,就晃入了我的心里,跟她人一样,果断又霸气。
我想,大概是入了魔,我才会着迷地挂念着这样一个对我冷酷到不行的社会女生。
但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很乖,却也不坏的姑娘,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比很多人都温暖善良。我总会在学校后门的花坛旁边看到她,半跪着,披散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温柔地喂着徘徊在那附近的一直黑色的流浪猫。
我想,也许是因为她总在受伤,所以她要披上盔甲,全副武装地迎接四面八方可能存在的恶意。
很多时候,我在街角默默注视着,都想过去给她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
我想,等高考结束,我就去告白吧。
但现在,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的心像是被浸在陈醋里的青梅,酸涩得厉害,她就是个傻姑娘。
石头把一张纸条递给我,低声说:“苏妩拜托我给你的。”
纸条上的字是不符合她冷漠外表的温婉秀气,一笔一划写得很用力,“我不怕陷入深渊,我只怕无人声援。”
抚摸着纸上皱起来的一圈,她哭了,她是轻易不肯落泪的姑娘,这次该有多难过?
在石头看不到的地方,我的眼泪也悄无声息地落下来,混合着无能为力的苍凉感,一滴一滴地在枕头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小五,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希望你一切都好,储蓄你的可爱,眷顾你的善良,最好遇到一个人,能让你不要总是冷若冰霜。当这个世界越来越坏,我只希望你越来越好。
等我从医院回到学校,我听说小五搬走了。跟我透露消息的那个女生不屑地撇嘴说:“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
我的额头青筋乱跳,控制不住地大吼一声,“你闭嘴!”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对女生发脾气,在压抑不住的愤怒之下是浓重的伤感,你看,无论什么时候,总会有恶意和留言无所顾忌地长出尖锐的刺,恶狠狠地扎向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即便那个人可能本身并没有错。
我再也没有搭理过叶晓芸,只是不知疲惫四处打听,“你们知道苏妩去了什么地方吗?”
可她好像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她的将来,我通过各路人脉打探消息,也只知道她去了青岛,那座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城市。
我给她发的消息都仿若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但是,在六月七号的晚上,我收到了她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