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蛮戎回来后的一年,我一直在汤泉山养病,甫回长安那晚,苏和便来找我。
夜里突然下起了雪,她来时我正在炉子边煮着茶,那是我从蛮戎那边带过来的,养胃暖身,端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喝。
听到婢女来报,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一番,她已走了进来。
一身明黄衣袍,没了昔日的稚嫩。如今她已是高高在上的女皇,坐拥整个天下,一言一行自是规矩妥帖,可在我面前,苏和依旧还是那个总喜欢缠着我的小姑娘。
她是只身前来,一个侍从也没有带,进来时肩头还覆着些细雪末子,我不仅有些微怒:“怎么还是这样冒失,大冷天的,万一伤着了身子,可怎么了得。”
“瞧姑姑说得,你当谁都同你那般孱弱,”仔细地替我披了件狐裘,她便在炉子旁坐了下来,随手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望着我的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声音徒然就低了几分:“姑姑,这些年,我好想你。”
我又何尝不想念她呢!
自从乾檙五十四年那一别,一晃十四年已经过去了,昔日最是喜欢让我抱的小公主,如今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娇美人。决断果敢,年轻有为的大楚帝王。
而在有生之年,还能回到故乡,这是在蛮戎的那些年,我从不敢奢想的,如今苏和却替我圆了这个梦。可一想到这些年她身边竟没有一个妥帖的女眷陪着,我心中不仅又是万分的心疼。
“小和,”我替她倒了一杯茶,还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轻拍着她的肩,“这些年,幸苦你了!”
山河破碎,家国灭亡。
重整河山,本是连铮铮儿郎都难以扛起的重担,这些年却悉数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跌跌宕宕走到如今,哪怕已是权倾天下,可我知道,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
她却不以为然地笑了:“没事的,姑姑。”
望着那些从窗户里散散飘进来的雪花,她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却是有着掩不住的眷恋:“这些年,七辰一直陪着我,再苦再累,都从未离开过……所以,姑姑,我过得一点也不幸苦。”
2
对于七辰和苏和的过往,在汤泉山养病的这一年,我听随行的婢女说起过,当初便是他将苏和从战场上救了出来。
那场战争发生在乾檙六十一年,这样说来,七辰竟陪了她整整七年。
而我离开苏和,是在乾檙五十四年。那时的长安城已是四面楚歌,西边有京凉虎视眈眈,南有蛮戎侵犯,北边山匪更是凶悍,时不时朝廷便要派一批羽林卫去平叛。
当时的帝王还是苏和的父亲,我的哥哥。常年的战争消耗,国家兵力早已江河日下,为了击退蛮戎人,哥哥曾亲自披甲上阵。
便是在那一战中,他受了重伤,于此同时,蛮戎军队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思量之下,蛮戎王提出了和亲的要求。
使者来的时候,我正在替哥哥上药,我从未见他那样生气过。“哪怕战到只剩一兵一卒,我大楚也绝不会向蛮族妥协。”不顾伤口再次崩开,拿起佩剑,他便架在了蛮戎使臣的脖子上,语气森然而决绝,“滚”。
许是被吓破了胆,那使臣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犹豫片刻,我还是走上前去:“我愿意去。”
不顾哥哥诧异又愤怒的眼神,我将使臣扶了起来,“回去告诉你们大王,准备好迎亲仪仗,三日后本公主出嫁。”
身后是大楚的万里江山和千万子民,纵使哥哥再疼我宠我,我终究还是要拂了他的意,这是江山社稷为我们写下的宿命,容不得我去拒绝,也容不得哥哥心存一毫私念。
可我终究错了,在深廷宫苑里长大,哪怕是在战场上待过几天,面对尔虞我诈的权谋之争,我仍旧天真地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并非想与大楚永结秦晋之好,蛮戎之所以提出和亲,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缓歇的机会。
变故便发生在那一年。
乾檙六十一年,蛮戎难得下了一场雪,当时我临近生产,却想着让婢女搀我到御花园里看雪,不承想半路遇见王妃胡戈尔,她素来不待见我,见面时总免不了要冷嘲热讽几句。
那天更是过分,一上来便对我动手,脚下不稳,我被她推到在地,腹痛难耐。不一会便有鲜血渗了出来,后来太医诊断过,说是孩子没有保住。
从哪以后蛮戎王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不知道胡戈尔在耳边吹了什么风,他总觉得那孩子是我故意害死的。
“没有你,本王早就对大楚发兵了,这些年,本王待你难道还不够好吗?”似乎喝了不少酒,蛮戎王掐着我的脖子,大有将我杀死的架势,“为本王生一个孩子,真的就那么难吗?”他说,”岁岁,你太让我失望了。”
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我,将我囚禁在后宫的一处冷宫里,从不问津。
同年三月,以“大楚和亲无诚意”为由,蛮戎王联合京凉,再次发兵攻打大楚。
大楚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3
当时的苏和不过才十二岁。
那是她记忆中,大楚下过最冷的一场雪。
敌军铁骑踏破长安城的时候,皇宫里似乎还是一片祥和,她在御花园里和嬷嬷踢毽子,好不容易踢赢了,便乐呵呵地向一旁围观的小宫女讨掌声。
父皇一身戎装走到面前时,剑上还滴着未冷却的血,她着实被吓了一跳,便听父皇告诉她说,“长安城已经守不住了,吾儿快随嬷嬷离开。”
大雪铺天盖地,几乎要眯了眼。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哭着抱住父皇手臂:“父皇,没有你们,没有大楚,我何来家?”
她从没哭得那样伤心过,父皇不忍心再看,猛地一挥手便将她推开老远:“去哪里都好,只要……活着。”随后便带着哥哥们向宫外走去,披了一身风雪。
彼时的苏和还分外单薄,几乎没有一件适合她的铠甲,就那样取下生辰时哥哥送的那把剑,未着寸甲,她堵在在了父皇面前,“无论生死,我都要与父皇和哥哥们在一起,”说着,她抹了抹眼泪,“父亲,让我为大楚征战一回。”
那几年,除了和京凉不断周旋外,还要花费大量兵力去剿灭贼匪,损失惨重,大楚本就兵力不足,再次对战两国联军,无疑是以卵击石。
是以那一战大楚败得一塌糊涂,城破国毁,哥哥和其他皇子均战死沙场,只有苏和被大将军护在身下,逃过了一劫。
而七辰到长安时,已是两天后。
昔日繁华的长安城一片死寂,那场雪却没有停。一眼望去,遍地素白,人肉白骨被遮盖得严严实实,除了残垣断壁触目惊心,仿佛一切杀戮都没有发生过。
朔风肆虐,残雪席地卷起,露出的断骨残肢,那情景实在太过惨烈,七辰有些惋惜地皱了皱眉头。
便是在这时,那个小小的脑袋从雪地里探了出来,见到站在面前的人时,吓得连嘴唇都在打颤。
怔怔地望着一身白裳的他,她脸上的血渍早已干去,眼里还噙着泪,好半晌,才怯怯地问:“是……坏人吗?”
“不是。”想了想,他将手中的剑扔在一边,简短地回答,“是好人。”
“好人?”慢慢支起身子,顿了顿,她又问:“那……是谁?”
“七辰,七夕的七,生辰的辰。”
听到他这样介绍自己,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可还没等他弯腰将她抱起,她便已晕了过去。
4
七辰其实不算大楚人,他自小生活在苍山上,那是三国交界的地方,并不真正属于哪一国的地界。
他从不参与各国纷争,此番能来楚地,不过是受大楚丞相之托。那人曾在山门外跪了两天两夜,求他为大楚保住最后一丝命脉。
他一向自由散漫惯了,本不想趟这滩浑水,奈何那人最后竟以死相求,不得已,才下山走这一遭。
苏和原先就受伤颇重,再加上又在雪地里待了两天两夜,未曾进一点水食,此时哪怕有他输入的些许真气护着心脉,只怕也活不了几日。
救,或者不救,他突然就犹豫了。
可苏和却异常粘他,似是怕他真的会将自己丢下一样,即使昏迷着,也依旧紧紧攒着他的衣袖。
初到渔阳那晚,他出去买夜宵的空挡,她突然醒了。见不到他,连外衣都没有披,苏和便出了门,他回来时,她就倒在院子里,芭蕉叶上的雨水悉数打在身上,她却一动不动,直到看见他,眼里才算有了一丝亮光。
“我以为,好人也不要我了!”声音颤颤的,带着一丝哭腔,她伸出手便要去抓他,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她就已颓然垂下手臂去,“好人,我怕是,就要死了。”
“不会的。”冰珠子似的雨滴,砸在身上生疼生疼的,看到蜷缩在一旁的小姑娘,微微颤抖的双肩,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我是好人,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七辰终究救了苏和。
他是苍山掌门,奇门异术懂得并不少,其中最让人畏惧和钦羡的,便是“活死白骨术”。
带苏和回到苍山后,七辰对她用了此秘术。
从鬼门关绕了一回又活过来。苏和的性情却突然大变,变得郁郁寡欢,从不愿与人说话。
白天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到晚上便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就连送饭也不让七辰进屋子,每次他都是将饭盒放在窗台上,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她才会怯怯地打开窗户将饭菜拿进去。
避之如洪水猛兽,她对他恐惧到了极点。怕她受不了,他也尽量很少去看她。
那天晚上他睡不着便去院子里练剑,刚走到长廊转角处,就听到苏和抽泣的声音,凑近了看,触目的景象让他浑身一冽——苏和蜷在角落里,手里握着一把短匕首,正在手臂上一刀一刀地划着,鲜血滴在裙角上,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痛,嘴角带着一丝惨淡至极的笑。
分外诡异。
苏和越来越自闭,想着她大概是得了某种病,七辰查阅了许多医书,最后在师傅留下来的一本古医术中,他见到了与之相似的症状,这种症状被称为“郁病”。
当人受到某种打击后,会沉浸在悲伤痛苦中无法解脱,长此下去若无法走出阴影,便会抑郁成疾,这时候,人会变得郁郁寡欢,甚至会通过自残甚至是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求得解脱。
苏和患的的正是此症。
5
为了替苏和治疗,七辰开始强迫她做一些不情愿的事情,比如和他一起吃饭,陪着他聊天练剑。
门下弟子众多,对于她,他却从不假他人之手,事必亲力亲为。哪怕这样,她依旧不让他靠近,甚至有时会拿着一把不知哪里摸来的匕首,小狼崽一样,狠狠地对着他。
每到这时候,他都异常温柔,会变着法的哄她。
“你忘了?在长安城我就告诉过你,我不是坏人,”有时见她稍微松怔些,他会疾步上去将匕首夺过来,谁知匕首还没有拿稳,她便哇的一声哭了,跟个泪人似的冲着他大喊:“你欺负我……”
他被逗乐了,无可奈何地扶额道:“我哪里欺负你了,这不,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说着从背后拿出一只通身雪白的野猫给她。
触及绵软的皮毛,忽然之间,小东西将脸在她掌心使劲蹭了蹭,酥酥痒痒的感觉,她就咯咯笑了。
抱起猫儿冲他使劲儿晃了晃,“小猫真可爱呀!”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比怀里的野猫儿还要亮。
苏和比先前开朗了许多。
没事的时候,七辰便会带她下山走走,虽说这不是一个太平的年代,可总有那么一隅,安静祥和,几乎不曾受到战火侵蚀。
海城便是如此。
初到海城那天,天气阴沉,船家送他们到渡口时,下起了雨。常年在这里渡惯了人,知道这里天气比不得别处,变化无常,船家便劝他们二人先在船上稍等片刻,等雨一停再上岸。
“如此,便多谢老丈了。”抱拳作揖,七辰便要准备坐下等待。
苏和却不依,“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呢!”扯住衣袖,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突然瞥见岸边的一丛芭蕉叶,眼睛顿时就亮了,“我们上岸去,折了芭蕉叶顶着,感觉它比雨伞还要好使呢!”
终究拗她不过,七辰只好妥协。
只是一上岸苏和才发现,这里的雨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小路湿滑难走不说,更重要的是,头上顶的芭蕉叶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两人找到客栈时,已被泡成了落汤鸡。
老板娘却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见到两人这般模样,又是打热水,又是递毛巾的。起先苏和还对她满怀感激,到后来她就渐渐发现了不对头,那老板娘总是用一对勾人的狐狸眼偷瞄七辰,甚至还要主动提出,为七辰更换外衣的越礼要求。
不过淡淡一笑,七辰竟没有拒绝。暗地里,苏和却厌恶透了老板娘。
“我想要换一家店住。”吃晚饭时,她终于将满腹恼骚都发泄了出来,“老板娘太不正经了,不想住这里。”
“不正经?”他挑眉望着她,语气淡淡,“愿闻其详。”
“她……她,总是偷看你,而且……”
而且,那眼神和她趁着七辰睡午觉时,偷偷看他的眼神一摸一样,都是掩不住的喜欢。
“你觉得,她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