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面

2019-12-06 18:50:33

青春

六十面

我们这里,“绿”唤作“鹿”。大家都会说的那句“红配绿,丑得哭”,用我们的腔调说是可以押韵的。同理可证《红楼梦》里林黛玉所写的《秋窗风雨夕》。其中有一句,“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我们这里,“六”也唤作“鹿”。就像说“六安”或“六合”之类的地名那样。

所以,当我和他说“六十面”时,更像是说“鹿十面”。

1

他是个寸头小伙子。他有一把电推子,银色的,他曾经展示给我看过。从十四岁开始,他就用他的电推子自己给自己理发。

他的后脑勺有一块秃皮,准确说是一点秃皮,一块秃皮好像面积很大一片似的。他那一点秃皮是小时候跟人打架被人用石头砸的,如果头发留长些,那点秃皮完全可以盖住。但他不想那么做,他不喜欢长头发。他一周就给自己推一次,甚至比有些人刮胡子还勤快。

我们叫他镌生。他当然不姓镌,根本也没这姓。他说他姓什么都无所谓。可以跟爸爸姓,妈妈姓,奶奶姓,外婆姓。或者跟大马路上走过去的任何一个人姓。反正他和孤儿之间的区别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大概是我们叫他镌生的缘故,他也不会带着姓叫我们。比如他叫我青昭。这在他不是什么亲昵的意思,至多算是友好。更多时候,他并不叫我。他望着我,就代表叫我了。

他和我的情谊从“友好”上升到“亲昵”始于一个雷雨的午后。当时我踏着隆隆的雷声刚赶到家把院子里的衣服收回去,大雨就倾盆而下。他在巷子里一闪而过,看到我院门开着,又退回来,溜进院子,关上大门。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外面紧接着又响起一连串的脚步。

毫无疑问他闯祸了。

琥珀色的姜茶盈在青花海碗里,他吹了吹,咕嘟咕嘟地喝完了。

“要我拿件衣服借你穿一下吗?”

“不用了,我不冷。”

我始终也没好意思告诉他,我不是怕他冷,而是他的白T恤太薄,淋湿后可以清晰地看到两粒斗志昂扬的乳头。

这事过去了好一阵子,南塘的荷叶都快长到路旁的行人那么高了,他忽然带着一口斑驳的粗陶瓮来到我家,说是送给我的。

我问他这瓮能干嘛用,是不是养鳖。他揭开倒扣在上面的碗,说瓮里装的水是山泉,送给我泡茶喝。我就问他为什么要送泉水给我。他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要我想喝,他以后随时都可以给我送。

这之后,他就经常到我家来。我家的屋顶可供我们沐浴清凉的夜风,说相对梯己的话。抬起头,我们能看到寂寥的星辰。他问我有没有看过动画片或者纪录片里那种漫天的星海。我想了想,摇摇头。“你也说了,那只有动画片或者纪录片里才有。”

“李商隐有一句诗你读过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我不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它很美。”

2

至于我在派出所门口等他等到快凌晨的那一晚,夜空中只星也无,预示着次日的坏天气。

他是在中午被警察带走的。事发的银行就在我们学校对面。警车赶到时,已有不少民众上前围观。我之前正在文具店买纸笔,听到另一个顾客描述起当事人的容貌,连钱都没付,就立即调转车头往学校骑。老板扯着嗓子在后面喊了半天,事后还说我和镌生是物以类聚。

镌生一边被警察推着从银行门前的踏步往下走,一边冷漠地说:“你不要碰我。”

“那你就快点走。”

素来的逆反心理使然,警察越让他快点走,他越放慢了脚步佯打耳睁——直到在人群中看到了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错愕,接着迅速低下头,直奔警车而去。

有个看热闹的人是银行柜员的亲戚,柜员告诉她,被抓走的男孩是个学生,中午兼职送盒饭,只不过从办公室绕一下,抽屉里就少掉了两万现金。会计反应得快,下楼把他的车子拦住了,三下五除二把钱从他的小三轮上翻了出来。柜员说这个季度他们行丢过好几次钱。

我问柜员有没有调监控,凭什么就说是他拿的。柜员说办公室室内没有监控,然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你是他同伙啊你为他讲话。”

我估计他还没有吃饭,就买了一笼汤包在派出所门口等着。直到两点钟要上课了,他还没出来,我只能打电话给老师请假。大抵是我从来没有用过拉肚子之类的理由,老师居然一口就答应了。

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多,他出现在了派出所门口白荧荧的路灯下,浑身像是满披着一层霜。他像忽视一阵过堂风一样忽视等了十个小时的我,双手抄兜往另一个方向走。我赶上去:“你吃东西了没?”他说他知道有家老字号三鲜砂锅店会营业到凌晨。

他的车被派出所扣留了,于是他骑我的车载我。夜风像一群群滑板少年从我们的周身年华绝代无比轻盈地溜过去。天上黑黢黢的,可我感到一种闪耀,似乎我们是舞台上万人瞩目的演员,那黑得鸦雀无声的地方,有观众星星般的眼睛张望着我们,甚至,能得到空中神祇的注视。

砂锅很好吃。他很饿。我把我碗里的牛肉夹给他时,他的筷子稍稍定了一下,就夹起来大口地吃掉了。他吃得香,我心里就很高兴。

我不好意思像他那样狼吞虎咽地吃个底朝天。秉持着这种优雅而虚伪的饮食作风,我根本不可能吃饱。回到家里,我三下五除二吃掉了那盒冰冷的汤包,而它成功地打败了我的消化系统,致使我几乎整晚都在卫生间度过。我想我真不该骗老师,这就是现世报。

但这也没有什么损失,本来那就是一个不眠之夜。

3

睡不着的时候,我一般会起来画画。我没学过画画,也画不出什么名堂。我只会画侧脸,而且是朝左的侧脸。我也试过改变一下,画朝右的侧脸,但怎么画都画不流畅,看上去总像历史书开篇出现的元谋人。

朝左的侧脸是一段简简单单的曲线,如果把纸张顺时针旋转,它就像一座山脉。我在心里想,是什么山脉呢,喜马拉雅还是阿尔卑斯。那些遥远的,我从没去过,也许毕生都不会去的地方。

窗子被轻轻地叩响。外面下着雨。镌生打着一把巨大的黑伞站在我的窗下。

“怎么不走前门?”

他舔了一下嘴唇,脸上有种于他来说少见的温柔:“我就是来跟你说一下的,明天开始,我就不去学校了。”

“你要去哪?”

“南京,上海……不知道呢,也可能更远。”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在这待着挺没意思的。学习也不行,也赚不到钱。想出去看看。”

平生第一次出现的一种怀才不遇般的刺痛在这时席卷了我所有的神经末梢。我尽可能地使自己保持平静,像捧着一碗水。雨掠过纱窗,纷纷沾湿了我的窗台,那满满一张纸的侧脸也溅上了一些雨点。钢笔的笔迹在雨水中扩散,飘摇,消失。

“你总还会回来的吧?”

他当时是点头的,但腊月他却在去敦煌的火车上睡了一夜。他说过年回去干什么呢,连祖坟在哪都不知道。已经不在了的,就不管了,把时间用在那些快要不在了的事物上。他说月牙泉越来越小了,得抓紧去看一看。

我想象着夕阳西下,他跋涉在无尽的荒漠中,驼铃摇荡,泉水辉煌。斑斓而古老的画窟里,他被若干的飞天环绕着。孤独不会再有,是指间散去的一抔流沙。

他离开后的这一年,我总喜欢坐在靠着篮球场的双杠上。秋天有飞走的雁子,春天有飞回的燕子。这是他喜欢待着的地方,每每念及此事,我都心中寂静。

到了夏天,我收到了南京来的录取通知书。不是什么太好的学校,就像我在人群中不是什么显眼的人。

家人的同事们培养出了不少清华北大的,他们想让我复读。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我说:“我从来没有对你们说哪个同学的父母是资产上亿的老总或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你们为什么总要拿我和别人比较,让我难堪?如果你们再这样咄咄逼人,我就去死。”

我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在电话里转述给了镌生。他劝我别和家里人做对:“他们都是为你好。”

我无法想象,他居然和他们一个腔调。

镌生说:“你有家人,尝过被管的滋味,所以不觉得。亲情应该就是这样的吧,互相之间的折磨就是亲情的一部分。别老想着要自由,你说的那种自由其实是很空洞的东西。”

“你是认真的吗?”我问他。

“我跟你说话从来都很认真的。”

“不过我一定不会复读的。我要出去上学,离开这。我要自由。我想去找你。”

他许久没有回我,我以为是电话出问题了,“喂”了半天,又不停地拍打听筒。

“别拍了……还是等我去找你吧。”他说。

4

镌生与我约定,元宵节那一天他会到南京来,陪我一起去夫子庙赏灯。我因此提前结束寒假返校。给家里的说法是——兼职的奶茶店正月十三开始营业,不去就拿不到红包。

我们说好了当晚六点在三山街地铁站见面,先去吃鸭血粉丝汤,然后逛灯会,逛完了再去吃一碗汤圆当作夜宵。

下午三点他打了个电话来,不祥的预感告诉我他可能要爽约,但按下接听键,只是听到他说飞机晚点,估计会比原计划晚一两个小时。我说:“没事,你来了就好。”

灯会上人很多,但像我一个人独自逛的不多。我坐在江南贡院附近的石凳上看一个民间老艺人现场制作花灯,他做了一个,两个,三个……做完第十五个,他起身收摊。

来来往往的情侣们,卿卿我我的情侣们,甜甜蜜蜜的情侣们,也都像被孩子扯着跑远的花灯一样四散无踪。时间显示为十点四十五。我再一次打他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再晚就没有地铁了,我决定回去。

行至乌衣巷,我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青昭。”

灯光团成了一片一片,像为这座城市的夜色镶上珠片。街市上的歌声很遥远了,渺茫得像是从上个世纪传来的。空气中有硫磺的香气,可能是什么人违背了烟花禁燃令,也可能是我的错觉,那只是残留的火的味道——火是有味道的,仔细闻的话。

镌生穿着蓬松的黑色羽绒大衣朝我走过来。他很明显长大了,眉眼棱角已初具成年男子的规格,不再是雷雨前躲进我家院子的少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中规中矩的小半生里很少会体验到诗境,寥寥几次他全都在场。我并不感谢他,甚至跑过去,狠狠地捶了他的肩膀:“我等了你多久?每次都是我等你!你要死了吗?”

他很痛苦似的,腰都弯了下来。

“你怎么了?”

他说:“没事,去看灯吧。”我自以为只是架势凶狠,下手并不重,也没当回事。送他回旅馆,他脱了外套,我才看到他的衬衫上臂位置鲜红一片。

“包扎得急,医生叫我最好不要坐飞机。”

“那你跟我说啊。今年不能还有明年,明年不能还有后年。”

“答应你了嘛。”

“怎么弄的?”

他不作声了。

“打架?”

他还是不作声。

“你怎么老是这样。到哪一天能成人?”

“成人就不打架了?”

在他的请求下,我不再追问,而是帮他解开绷带检查伤口是不是被刚才那一拳打得断了线。好在没有。他也没有再穿上衣服,光着上身就走来走去地上厕所烧开水扔烟头。他的胸膛像航拍镜头里灿烂的麦地。

我说我得走了。他说:“你走哪去?”又说:“我能把你怎么样?”

睡前他问我:“那个人最近过得怎么样你知道吗?”

5

他是说观音寺的永怀师傅。

永怀师傅喜欢穿夹克衫和一脚蹬的皮鞋。他的公文包里常年放着iPad,用于炒股。他说手机屏幕太小,他视力不行。但街上要是走来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他老远就能看出她粘了假睫毛。

他喝酒,但不吃肉。不吃肉不是为了佛祖,是医生说他的脂肪肝如果再不严加控制就真有可能要早早去见佛祖。他也会穿袈裟,去为乡下的老人放焰口,或者在统战部的领导莅临寺里视察的时候。

镌生远走他乡的那天晚上我曾去观音寺找永怀师傅。他当时正和几个徒弟斗地主。看到我来了,他就让旁人给他垫牌,很客气地到隔壁给我倒了杯水:“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钱带给他。他说想买个电脑。”

我告诉他镌生走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哦,真走啦。”

“你知道他要走?”

“他是说起过。”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你说笑呢?我能拦得了他?”他自言自语似的,“走吧,走吧,走了也好,省得老跟我闹。”

镌生一直都认为永怀师傅就是他的父亲,但永怀师傅不承认,说镌生是他捡来的。然而,即便以“养父”的身份来衡量,他的抚育方式也显得过于“散养”。镌生自嘲:“我觉得我都不是吃米饭长大的,是‘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长大的。”

他希望永怀师傅能多爱他一点。

永怀师傅说:“爱有什么用,爱不会成为救赎。”

镌生就问他这是什么经书上的道理。

永怀师傅说:“这是我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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