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临走前回头看了眼碎成两截的簪子,问道:“娘娘,那簪子?”
他正捏着细细的羊毫批阅奏折,听到身后动静连搁笔转身,那羊毫滚落在地,留下一摊漆黑的墨痕。
沈清歌薄唇紧抿,在梅妃震惊的表情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御书房很安静,安静到烛火燃烧的哔啵声都清晰可闻,沈清歌偏过头,半张脸上的五指印被烛光照得格外红润,“臣妾倒是想永远都醒不过来。”
自打初春梅妃入宫,她和叶临渊的关系就逐渐疏远,她就再没花心思在甜品上,想来小厨房已经有数月未曾使用了。
梅妃痛呼一声,捂着脸哭闹起来。
“这天子犯法还同庶民同罪呢,若沈将军凭着往日功绩脱了罪,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皇上昏庸……”
沈清歌抬起头,死死盯着面前自己爱了数年的男人,眼中闪过千万种情绪,悲伤、震惊、不甘、愤怒……最后化作两行清泪。
“在梅妃娘娘那。”
“梅妃?”沈清歌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叶临渊坐起身来,俊黑的眸子喜怒难辨,“若是朕不答应呢?”
护国将军会通敌叛国?这罪名不仅百万将士不认,她沈清歌也不会认!
“她这就忍不住了吗?”
沈清歌听到这些指责总是撇撇嘴,柳叶般的眉微微挑起,好像遇到的是一群蛮不讲理的孩童。
沈清歌望着窗外枝叶繁茂的桂花树,忍不住叹气,“傻丫头,这东西留着才是祸害呢。”
“住口!”梅妃气得脖子脸通红,扬起胳膊朝沈清歌脸上打,连平日里最看重的仪态都不顾了。
沈清歌垂首望着破碎的簪子,搭在梳妆台上的双手抖如筛糠。
3
沈清歌俯身,爱怜地擦去玉珠脸颊的泪珠,哑声问道:“皇上如今在哪?”
接连几次领不到东西,玉珠急了,红着眼偷偷跑去承乾宫告状。在她眼里叶临渊是疼沈清歌的,哪怕沈家犯了天大的罪过,沈清歌不还是稳居后位吗?
初冬风凉,怡春宫里早早烧起炭火,梅妃正捏着团扇煮茶,暖色的火光把她身上桃红的袄子照得格外鲜艳。
叶临渊一手扯过沈清歌的手腕,声音狠辣道:“沈清歌,不要胡闹,沈家通敌叛国,罪无可恕,这案子已经是板上钉钉,无法更改!”
沈清歌蹙眉,将她的手扒开,白嫩的脸上果然多了几道红痕,“梅妃的人做的?”
玉珠擦了下眼泪,还没张嘴,忽见沈清歌脸上闪过一抹阴毒的笑,那笑容太过陌生,让她忍不住后背发凉。
沈清歌靠着冰凉的宫墙仰头看她,满是泪痕的脸上逐渐露出抹嘲讽的笑,“这就迫不及待地穿红戴绿了?可惜啊,有本宫在,你这身衣服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4
说起来沈清歌与梅妃并无多深的愁怨,可处于深宫,皇后的位置便是怨,皇帝的宠爱更是不可忍受的愁怨。
紧闭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梅妃连吸了几口气,倚在美人靠上打瞌睡的叶临渊也被那凉气惊醒,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沈清歌,“你来做什么?”
1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这皇宫人人心中都长了草。
叶临渊捧着把新晾干的桂花,笑得眉眼弯弯,“因为他们都知道大祁的皇帝惧内,躲都来不及,怎敢主动纳妃啊!”
“你醒了?”叶临渊有些慌乱,脸上还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如今酒还在,陪她酿酒的人却早已佳丽三千。
沈家落难的第一天父亲就托人送来了这句话,是提醒也是劝诫,可是她始终不肯相信叶临渊会做得这么绝,到了今日,她才真的死心。
沈清歌抖了抖身上月白的衫子,沉声道:“去怡春宫。”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入宫后沈清歌在碧柯宫里建了小厨房,闲暇时便躲在里头做些小糕点。叶临渊最喜欢吃她做的桂花糕,每次都能吃得肚儿圆滚。
沈清歌猜得不错,梅妃早就忍不住了。
玉珠跪在残枝落叶中,双目通红,却没再哭泣。
“该纳妃的人是你,他们总缠着我做什么?”
“碧柯宫没了。”叶临渊丝毫不在意她冷漠的态度,手指从她脸上的伤痕滑过,黑沉沉的眼中多了几分恨意,“听说,你砍了所有的桂花树,清歌,你恨朕。”
梅妃乘着轿撵到了碧柯宫,一袭正红色宫装,美得张扬。
叶临渊把桂花洒进红艳艳的酒坛中,笑道:“怕你把酒全都酿成醋,酸到我。”
沈清歌平静地领了旨意,连凤印都吩咐玉珠收拾妥当,一并交了上去。
朝堂之上,李营更是将威名远扬的沈家视作掌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玉珠哭着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沈清歌,沈清歌听完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了玉珠。
梅妃气哄哄地走了,临走前抛了一堆狠话。
沈清歌头也不回,“扔了。”
皇帝下旨判沈家满门抄斩,以绝后患,行刑的日子就定在了月尾。
叶临渊身边的小太监灵宝到碧柯宫传了口谕:皇后沈清歌不守宫规,顶撞皇帝,禁足三月,后宫事务暂由梅妃打理。
这样家世与才貌双全的女人怎么会甘居人下?
沈家满门抄斩那日宫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碧柯宫失火,皇后沈清歌昏迷不醒,碧柯宫的宫人死伤大半。
事后玉珠气鼓鼓地向她抱怨,“后宫里眼红这凤印的人多如牛毛,娘娘为何如此轻易地要把凤印交上去?交出去容易,再要回来可就难了!”
梅妃想得到皇帝宠爱,得到皇后的宝座一辈子快活;
终于,她喝光了一整坛酒,红艳艳的酒坛被她摔碎在宫墙之上,墙上斑驳的水渍被残阳点亮,像是一地开败了的栀子。
似乎想到什么,沈清歌又俯身折了根树枝,在院角某棵桂花树下挖出了两坛酒。
梅妃容貌艳绝无双,尤善舞蹈,中秋宴时曾一舞倾城,惹得不爱美色的叶临渊都要求着把人迎入皇宫。
“本宫早就知道你偷跑去了承乾宫,也早猜到你会哭着回来,玉珠,今时不同往日,本宫不能再惯着你了。”
“你何时怕过我?”沈清歌把眼睛瞪得溜圆。
拖了数月的护国将军通敌案终于有了决断。
沈清歌仿若未闻,倚着宫墙抬头望天,如血的残阳散去,一轮玄月爬上梢头,她眼珠一转,忽然改了主意。
“娘本想为你找个寻常人家,富贵权势都无关紧要,只保你平安幸福就好,可你偏看上了他……也罢,有你父亲在,就算是皇帝也不敢随便欺负你。”
沈清歌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御书房的软榻上,面前是一身明黄长袍的叶临渊。
梅妃的话没说完,跪着的沈清歌突然站起,一巴掌打在梅妃脸上,“本宫与皇上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那簪子是母亲花了数月亲手制作的,用的是块罕见的和田玉,碧绿无瑕,晶莹剔透,簪尾还雕刻着精巧的玉兰花,每一处都是母亲的心血。
“娘娘!”玉珠捂着半张脸进了殿,乌黑的眼珠泛着泪光,“小厨房里没有制作桂花糕的材料,外面领着麻烦,我们还是不做了吧。”
沈清歌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对镜梳妆,握簪的手一抖,碧绿的发簪就落到地上碎成两段。
沈清歌拆开酒封,仰头灌了一口,酒的辛辣麻痹了舌尖,烧得喉咙生疼,令她尝不到一丝桂花的香味,那些甜蜜的过往也像是大梦一场。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小太监灵宝赶她滚,梅妃的贴身宫女站在雕花窗棂前捂嘴偷笑,殿内隐隐传来欢快的丝竹,还有梅妃鸟雀般清脆的笑声。
一旁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玉珠拉住了她的裙角,“娘娘,快想想办法吧!”
这酒是六年前埋的,那时叶临渊刚继位不久,后宫只有沈清歌一人,前朝的臣子们整日想方设法地往宫里塞人,叶临渊始终不肯,那些人就开始指责沈清歌。
沈清歌瞧着她活泼的模样忍不住叹气,受母亲影响,沈清歌自小便喜欢制作甜品,且手艺精巧,口味绝佳。
入宫当日母亲把簪子插到她的发间,拉着她的手不肯松,还没开口眼睛就红了。
沈清歌扶墙站了起来,眼神凌厉,那气势仿佛要杀人一般。
叶临渊也陪她折腾了一遍,并在碧柯宫前后栽满了桂花树。
他说他要握紧天下权势,将所有爬到他头上的人统统踩进地狱。可能从那一刻起,那个单纯又深情的叶临渊就死了吧。
“你是知道的,对吗?”
砍了树,沈清歌将手中的斧头扔到玉珠面前,“把树枝修整一下,晒干了还能当柴用。”
“臣妾前来伸冤,求皇上重查护国将军通敌叛国一案!”
大概是从四年前开始的吧。那年薛王叛乱,率十万叛军围了皇城。被围困的三日是叶临渊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他跪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对天发誓。
玉珠立刻转忧为喜,跑去仓库拿桂花。
而她,从前想要安稳的生活,现在只想要看着该死的人一个个死去,皇后的位置,她不想要,但必须要想方设法地留住。
沈清歌被那几分温柔晃了心神,半晌才想起答话,“醒了。”
2
见玉珠仍不能释怀,沈清歌无奈地摇摇头,“你放心,本宫也不是任人欺辱的主……去仓库把收好的桂花拿来,本宫来教你做桂花糕。”
那时他们感情极好,沈清歌每回制作出新花样都要先给叶临渊尝尝,有时是甜过头的糕点,有时是怪味羹汤。
沈清歌最爱桂花,原因不过一个字——吃,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鸭……所有能尝试的菜品,她全都折腾过一遍。
“皇后娘娘这话可就说错了。”梅妃手里的团扇晃了晃,炉子里的火燃得更旺了。
梅妃是前朝兵部尚书李营的女儿,长相绝美,身段妖娆,自入宫来便恩宠不断,而她更是凭借这份宠爱处处与沈清歌作对。
沈清歌竟也不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可这次她连承乾宫的大门都进不去。
沈家行刑那天,沈清歌拿着斧头发疯似的砍树,葱绿的树一棵一棵地倒地,她眼中的泪簌簌而落。
皇帝的口谕刚下,她便遣人到内务府通了气,只要是碧柯宫人来领份例都要通通打发回去,连日常吃食都不许给一点。
玉珠张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闹够了就滚出去!”
叶临渊想大权在握,做天下最英明神武的皇帝;
吃够苦头的叶临渊再看到她端着不知名的甜品,都要捏着鼻子躲开,“清歌呀,你可别让朕吃了,再吃下去,朕早晚有一天被你毒死!”
我也不能再惯着自己了。
沈清歌定定地看着他,乌黑的眸子里仿佛燃着熊熊烈火,“我父一生为国征战沙场,留下满身病痛,皇上就是这样回报他的赤胆忠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