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棠吓得连尖叫都发不出了。
经过第二次杂交，陈棠已经把被她命名为“建安一号”的稻种不育率稳定在百分之百上了，而且第二次与北方稻种的杂交让“建安一号”的抗虫害性状加强了不少，这也能侧面帮助增产。陈棠根据每日观察并记录在册的数据，大致估算出明年两万五千余亩地的产量了。
“所以说人家是大人，你是个泥腿子啊！人办法多着呢！”
“大人没有吩咐。”山瑶人回答，“大人只让你们运走税粮。”
三日后，建安县北城门迎来了挂着闽州刺史府官牌的车马，周司仓撩起车帘探出头来，天下着小雨，四下灰蒙黯淡，眼前的城郭街道破败狭窄，此处一如往年，并没有丝毫改变。
蓝鲲在她旁边坐下了，掏出身上的火折子把那截灯芯又点着了，在黯淡烛光的映照下，便能很清晰地看见陈棠的脖颈处呈现出了一圈青紫掐痕，颇有些触目惊心，他的两只手不安地攥在一起：“不如……我下去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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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捧着热气袅袅的粗陶茶缸，借着身居高处的地势往下瞧，远远地能瞧见一片片高高低低大块小块的田野，深重的暮色下，有的颜色绿得深一些，有的泛着金黄，田间劳作的农民小如黑点，正赶着收割晚稻。
真是苦哈哈。
只要熬过冬天，就是建安一炮打响的时刻！
“夜深了城门闭了，就想着直接从后山翻进来罢了……”几个月深山野人般的日子，让他的雀蒙眼又复发了，这才没看清陈棠，只察觉有人在此，蓝鲲下意识认为是歹人潜伏在此，于是便起了先下手为强的心思，谁知……
他们很为陈棠痛心。
“没关系，棉花不比稻种，在哪儿具体我也不知道，给你们划的范围这么大，本来便是一件为难的事儿。”陈棠摆摆手，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太在意，“以后慢慢找吧，总会找到的。坐吧，我刚好有事儿要请教你。”
每亩3.5石的产量就能让商贾和佃农趋之若鹜，那再翻一番呢？
陈棠无奈地叹口气，重新把本子合上了。
原本剃得只剩一层青皮的头发都已长出来不少，额前的黑发被雨水润湿了，细细软软地覆住了他的眼眸。让这个外表分明是很冷硬凶厉的男人，难得地透出几分安顺温和。
女子低低细语，两人拥着一点摇曳的烛火，夜色如此温柔静谧，唯有高高的山风拂过，偶尔荡起一阵潇潇竹海，忽然便让人觉着十分安宁。
陈棠自顾自说到正兴起，突然肩头一沉，她扭头一看，怔住了。
这时见陈棠吃痛的甩着手腕，自己又空手而归，更觉自责，低头道，“抱歉，我食言了，棉花……我们什么也没找到……”
但周司仓紧赶慢赶赶到粮仓，一下车，又见到一张面无表情的黥面。
“别，不碍事，何必弄得人尽皆知。”陈棠好言好语把人按住，她现在心思完全不在这里，迫不及待道，“这点淤青过几天就消了，先别管这个。我跟你说，冬天快要到了，你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闽州是靠不住的……”陈棠一边说一边把桌上的本子拿来，她有很多想法怕漏了，都记在这里面，如今已经可以算得上比较完整的方案了：“我等你很久了，你回来了真好，我有个想法……”
雨天行人稀少，城门口并没有任何差役来等候迎接他，唯有几个老乡卒在拖拽两个饿死在屋檐下的乞丐。
今年建安竟真不打算给刺史大人送上年礼？周司仓实在太惊讶了，看那山瑶人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难道他们真有能力抵御海盗？疯了不成？！周司仓强忍住满心不屑蹬车出城，当正要离开建安时，原本毫无生气、破败不堪的街道竟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大人心眼是好，可咱建安哪儿容得下这许多人呀？若是要叫我腾出屋子来，我可不愿意！这冬日本就艰难，谁顾得上谁啊！况且，建安能不能守得住都是个问题，我已经攒了一年银钱了，今年便回闽州去！”
往年本应耗费一整日的事宜，竟一个时辰不到便结束了。
周司仓不明白为何一个小小的破粮仓也需派人日夜监守，所幸陈棠已将税粮都准备好了。周司仓将每袋粮都验看了一遍，确认为新粮，并无掺杂过多的砂石，才勉强满意地点了头。重新称重过，他们便将税粮都整齐装车。
陈棠已经感觉不对劲，正想提灯跑路，谁成想烛火烧了半夜灯芯只能一截，被她着急地一晃，就十分干脆地灭了。唯一的光亮消失了，陈棠整个人不禁僵在漆黑的黑夜里。
要搞就直接搞个大新闻。
蓝鲲猛地回过神，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从陈棠身上弹了起来。然后那张素来有些凶恶的脸上头一回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低声问：“你……你怎么在这儿？”
建安多山，官府后衙也背靠着一座小山，和三堂小角门相连，把其中一半圈入了县衙的范围，改造成了一座幽静的花园。但也不是没有野兽误闯进来过，资历最老的孙主簿就见过几次饿惨了的狼和野猪在后衙山上徘徊觅食，有一回还踩踏了屋顶。
是个人……那说不定还有点道理可言。
而最后一封是送给闽州六部曹周司仓的，让他派人提前下来收税。
那些绿的大多是属于士族还未到收成时候的普通稻田。而在陈棠的极力推动下，全都改种初代杂交稻种的官田都陆续收割完毕，分批次入了粮仓了。这次晚稻的产量又高了些，达到每亩平均产粮三石又半，两万五千多亩地共收获八万余石粮食。这把原本暗地里笑话陈棠的那些人都惊着了。要知道，建安的官田大多都是山坡地，甚至很多田地灌溉不便，勉强算作中等田，远远够不上顶好的良田。可历年来，哪怕是闽州最肥沃的田地，每亩最多也只能收获3石，陈棠等于一下就打破了省市记录了。
“大人说其余欠粮明年如期归还，今年该还多少还多少，不该还的自然不还。”山瑶人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位大人请回吧，再晚城门就要闭了。”
周司仓这边进退维谷，又听他们谈到些只言片语，不由更生疑虑，这说得有鼻子有眼，难道这女官真有什么奇术不成？不如他也瞧瞧去，回去也好向刺史大人复命！说不定还有他一番功劳！他这么琢磨了会儿，连忙命车夫和从人好生看管粮车，他只带一名差役，也混入人群，往西市贴告示的空地去。
“这话应当我问你才对吧？”陈棠龇牙咧嘴地扶着腰站起来了，又打量了蓝鲲一眼，看他身上狼狈，“你这是刚回来？怎么不走正门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野猪呢……”
周司仓在车中犹豫半天，才命手下仓库管事奉上丰厚的门包通禀一声。谁知那山瑶人反倒一脸不悦地把门包丢了回来，进去传话后，不一会儿便出来说县令大人请他们直接前往建安粮仓，将税粮交割清楚运回闽州即可，她现在还有要事，分//身无术，还望海涵。
经过这样一番提前设计过环节的展示，佃农们自然没有不肯的，可以提前收获，产量又比往年高出不少，种子还不要钱，这天底下上哪儿去找这等好事？一个个都争着抢着跟陈棠又签了一份协议，回家后还把这事儿当做奇事趣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倒省了陈棠不少功夫，凭借着佃农们口口相传又添油加醋的安利，陈棠这会儿便得到了不少商贾有意愿跟官府购买高产种子的消息。
但今年的种子，一粒都不卖。
“……你是何人，”她壮着胆子抬起了头，对上了对方的眼睛，然后那人便和她一样愣住了。陈棠借着山坡下透来的昏暗灯火费力地认出了那人下颌的刺青，她愕然问道：“蓝鲲？”
蓝鲲整个人斜斜倒在她后肩，已经睡熟了。
其实今年秋收之际，陈棠还耍了个小聪明，故意找了几个托到处传小道消息，引着大伙来看，让别的佃农和商人亲眼看见地里稻子生长的情况，整个流程透明公开，让他们实打实地心服口服。趁着这一回出风头，陈棠借机就推行她的稻种，要求来年官田必须使用她限定的种子，并且按照她的要求来进行种植，对于愿意这么做的佃农，官府仍然可以免费提供全年耕种的种子。
疲惫再无掩饰，他已经在外奔波得太久太久。
“我早得了信，陈大人有意让居住乡野的百姓都入城避难！”
微雨湿衣袂，黄叶飘零。
当建安不再是一个偏僻得无人知晓的蛮荒之地，能够把全大楚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她才能逐渐跳脱李刺史的掌控，不再处处制肘。
就在陈棠捧着茶想得入神的时候，身后茂密的竹林中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活像野兽狩猎时匍匐前行踩过枯枝烂叶的动静，陈棠汗毛都竖起来了。
后衙小花园中，陈棠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小山坡的竹亭里，手边一盏孤灯，面前一叠信纸，她刷完浆糊封了口，才闲暇下来，提溜起一边咕噜咕噜煎着清茶的铜炉，为自己斟上一杯山茶。
周司仓还是没忍住多提醒了一句：“你家大人可得想明白，我今日若这么回去了，过些时日，建安的流民就再入不了闽州了！”
“那又如何？税粮已出仓，此后任何损耗都与建安无关。大人请回。”
何况，还不到时候。
信虽然写了，但她并没奢望士族和李刺史真会支援建安，往年都装死挺尸，今年更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有什么不同。但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她打算入了冬每日都写一封求援信，不仅往闽州写，她还要往隔壁的南剑州、宁州写。
陈棠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顾虑，她才不打算默默无闻地受欺负。你们身为上官，不肯驰兵救援，难道不是渎职不作为？难道没有纵容海盗侵略的嫌疑？她就是要让建安站在道德制高点，掌握住主动权。
那山瑶人公事公办地将他送出粮仓，一副请他速速离去的模样。周司仓左看右看，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那今年的官盐……”
这一季便整整收获了八万石粮食，让百姓们震惊不已的同时又觉着有些遗憾，这位女官如此尽心竭力，可是想要两年内还清欠粮，还是远远不够啊……不仅百姓们这么想，连孙周钱三人也显得很颓靡，他们把陈棠每日泡在田间地头废寝忘食的样子看在眼里，虽然陈棠总安慰他们，要他们现今还不必看产量，可是照这样的增产速度，明年还是无法将欠粮还清。
钱的确是个大问题，古代没有拨款，搞建设经费完全靠自筹。
建安目前最大的收益来自于岩盐矿，建安有大半的平民百姓都为盐矿服过徭役，但因技术壁垒，产出官盐的数量十分感人，单给李刺史上贡都捉襟见肘，更别提有什么剩余了。以后陈棠当然要把这块蚊子肉收回，但光靠官盐的收益想养活一座县城是不太可能的，明年开始倒还能有种子贸易的收入，但种子贸易无法当成支柱型产业，没有实业的城市是长久不了的。陈棠还得找出一条适合建安的生财之道。
他捋着花白的胡子冷哼了一声，命令车夫直接往县衙去。
“哼，只交这么点税粮，别的什么都没有？”周司仓意有所指地眯了眯眼，“我看建安这个冬天是不想过了吧？”
她亲手将那株完全优于其他植株的稻种割下，小心地制成了植物标本，还请人装裱起来挂在屋子里。每次疲惫不堪对自我产生怀疑的时候，她就会抬起头看看。
就在她思考要不要抛却县令的尊严大喊救命的时候，眼前黑影一闪，一只铁箍般的爪子徒然从身后伸过来掐住了她的脖颈，狠狠将她带翻在地。
不然由着他一人只手遮天，陈棠永远也做不成事。
“走走走，瞧瞧热闹去！”
但其实陈棠已然满足地找不着北了。
周司仓的马车被汹涌的人群堵在了中间无法动弹，而人流还不断地在往某个方向涌动，周司仓听见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听闻陈大人又发了新告示！”
马车缓缓停在了县衙大门旁。门口两个穿得十分古怪的山瑶人腰杆挺得笔直地注视着他们。周司仓见到这副景象，心往下一沉——这女官竟如此明目张胆任用土匪为衙役！她究竟意欲何为？提前一月便声称备好了今年份的税粮，莫不是故意将他诓骗而来吧？
看见那个验算得出的数字，陈棠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
这时，陈棠第四封信也写好了。前两封都是求援信，一封送给李刺史、一封送往闽州都督府，恳求他们能够派精兵强将来协助建安守城，第三封是发给建安那些士族的通知，让他们自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响应官府号召抵御海寇。
他们想要的那些好稻，其实都是“失败品”，而他们没有看在眼里的坏稻，才是她特意培育出来为了明年大田生产的亲本种子，所以，她现在还没有多余的种子可供买卖。
周司仓吃了闭门羹，反而松了一口气，回身赶忙命车夫驾车：“走走走，运了粮快走！”他被那满脸刺青的山瑶人虎视眈眈一会儿便觉冷汗满头，犹如掉进了土匪窝里，亏得那女官敢用这些人。
陈棠打算先把今年应交的3万石税粮交了，这样明年能少交3万石，就能多剩下一些种子来卖。灯娘最近总拿着账本在她耳边念叨，她若是再这么入不敷出下去，七娘子积攒下来的小金库恐怕连明年都撑不到了。
幸而她不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早已锤炼出一副铜皮铁骨，越是危急时刻，她越是激发出了应激状态，脑子为了自救前所未有的快速运转，不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蒙蔽五感的慌乱退去，她才忽然感觉到了将她整个人按倒在地的并非野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