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里唯一属于我的是打蛋器

2018-12-27 06:30:51

世情

1

在走出机场,正式踏上去接升曦的路之前,我给珠珠发了一条短信——“我去接升曦了”。

珠珠的电话在我坐在去村子的车上打过来,“陆翘!你!你……”

她“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我头依着车窗,想象她张口结舌啼笑皆非的样子,没忍住笑出声来。

山路崎岖,因此车是中速移动的,非常适合好好欣赏这里的景观。时值五月,晴空亮蓝,枯山染绿,田间浅青的植物像细浪般从地底下涌出。难以想象,自然的温暖生机就是从幽冥阴冷的地府裹挟泥土而来,多么神妙,令人觉得仿佛自头顶注入一种特别的爽朗。

司机刘麓从后视镜里投过来奇异目光,我调整了神色,“是的。珠珠,我决定了,我现在在去那家的路上。”

电话那边传来叹息声,“你总这样,不管听起来多玄幻的事,只要你想做,连说都不说一声就一定要去做。真不知道我怎么和你做了这么久的朋友。”

“不要冤枉人,我和你讲过所有规划的细节。”我申辩。

“可你在执行这一切细节的时候,没有和我说一句。”珠珠语气凝重,“你知道我要阻止你,所以干脆等生米煮成熟饭,再知会我一声。小翘,我知道你有主意,也有办法,但我还是希望能为你分担些忧愁。”

我安抚她几句,她又一番叮咛,这才挂掉电话。

放下手机,我忍不住说:“刘麓,我应该把决定要做的事和人商量,说服所有人或被所有人说服?”

他那样聪明剔透,只听几句便懂得前因后果,“陆翘,有时候不是我们要求多,是你太自我。这么大的事情,连和我们讨论一下都没有,自己轻易下了决定后象征性地通知一声,看似在征求意见,其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轻轻按了下喇叭,吓走躺在村口路中间晒太阳的土狗,“这是你的生活习惯,我尊重,只想说——幸好咱俩分手了。”说完装模作样拍拍胸口,一脸心有余悸。

我回敬:“你有如此颠倒因果的逻辑,我也非常庆幸当初没有答应和你结婚。”话讲得刻薄,两个人却都笑起来。

刘麓和珠珠是除了我父母以外领养一事的全部知情人。而且,因我要领养的孩子碰巧在他老家附近,在时间上,刘麓甚至知道得比其他人还早一些。

此时,刘麓操着一口方言和乡人问路兼打探情况,再回车上来,眼神里带着点赞许,“整体来说你找的这家人很靠谱,老实善良,为人不错,家境也可以,重男轻女。”

除了在这种语境下,我不可能接受把重男轻女和为人不错老实善良放在一起的描述。但讽刺的是,对于领养,这是并不冲突的优选条件。

2

我们下车,在一座崭新的乡村别墅前止步,庭院外墙倚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女孩儿,鹅蛋脸,修剪过的眉毛下,一双茶褐色眼睛在我和刘麓身上流转一圈,笑了,“来找小妹的?”

小妹是我要抱养的孩子,我要找的自然是小妹的父母。刘麓跟我咬耳朵,“像黑道的黑话。”我们贼一般被领进房间。

中间人去找孩子父母,这看起来是长姐模样的女孩十分自豪地介绍——

“这是我们家今年新盖的房,我爸妈身体健康,明年还会再给我弟盖一个。姐姐,你也看见了,我们家条件不错,我已经上班了,我二妹马上毕业也要找工作。弟弟才刚出生,家里都围着他转,你只管把小妹抱走,不会有后顾之忧。”

房间里有股新房特有的刺鼻气味,我半憋着气,昏昏沉沉听她念白,脑海中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荒诞念头——她大约能当一名非常好的销售或者客服,用词专业语气诚恳,且非常有售后意识。

其实不用她介绍,中间人已经介绍过缘由。这家本来想要个男孩子,但怀的却是女孩,发现时月份已经大了,母亲考虑到打掉可能不能再怀,因此想着生下来把孩子送人。如今一举得男,送养的事情立刻成为现实。

我并不想指责这中间违背我生活常理的成分,但仍觉荒谬。这并不是一个出不起一人份口粮的家庭,却仍能对小女儿弃如蔽履。

那女孩儿显然看出我的默然,圆脸上笑容陡散,眉梢直抖,她猛然倾身靠近我,“姐姐,求你带她走。我们就这样了,我不想让她也为弟弟活着。”

温热呼吸在我的耳边爆破,刚刚四下打量的刘麓回过神,吓了一跳,一把拽过我。

距离一远,她又恢复懒散又不失热切的样子,“对了,收养协议在我这儿,姐姐你看看怎么样。”

身后门口一阵躁动,有人喊:“姑娘!”一个至多四十岁、身材丰腴的女子走过来,和我寒暄几句,直奔主题。我的各个手续和证明在她眼角划过一遍,把怀里熟睡孩子展示给我看,“很健康,体检证明出生证明我姑娘发给你了吧,你要不要看原件?”

我和刘麓通通被这公事公办火急火燎的态度惊得忘言。

见我手里拿着协议,她以为我对协议内容不满,几乎跳脚,“哎呀,你别怕,协议可以商量。”

又转向她的大女儿,一串本地话。刘麓在我耳边翻译,大概意思是干嘛那么急着把妹妹给人,要求还那么高,真是外面呆傻了,夹杂国骂云云。

我看看协议,除了基本要求,比较显眼的也就是上学和婚姻两项,要求我不得剥夺孩子婚姻自由和上大学的权利。我连忙表示可以接受。

这家大约遗传精通变脸和销售,当妈的转过脸来又是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我家这个大女儿啊,贴心小棉袄,比较心疼我。我年纪大,带两个奶娃娃带不动,她才张罗把小妹给人。你看,你妈妈这么厉害,你是托了你姐姐的福咯。”她簇起嘴唇逗弄怀里初醒的孩子。

我抿住嘴角笑笑,“谢谢您愿意分一件小棉袄给我。”

中间人,大女儿,还有一直沉默的父亲笑起来,满室奇特的和乐融融。

手续在中间人的斡旋下办妥。那母亲在离别之际哽咽几声,转身回屋。大女儿将我们送出村落,中间人下车后,车上陷入死寂。

大女儿并不下车,也不说话,抱着孩子直愣愣看着我。刘麓借口抽烟下了车,她才突然迸出断续哭声。

她将脸贴在孩子脸上,“宝贝,别难过,你有好日子过了。你不会被人冷落,不会被人笑话,你……你妈妈会好好爱你好好疼你。”

那孩子回应一般发出细声细气老鼠般几不可闻的哭声,女孩子如梦初醒,把孩子塞进我手里,擦了眼泪转头就走。

她背影像古代某个遗世独立的女侠,腰间垂下的裙子飘带仿若软剑。我忍不住降下车窗,“她叫升曦。”

她转过身,点点头,“好名字。”带着泪笑出来,“生生不息,好名字。谢谢你。”

3

刘麓现在定居该市附近的大都会,我们驱车前往,略做调整。为了免去以后的麻烦,当初专门选择较远的送养地,但带着一岁多的孩子赶路的麻烦就在眼前。我并不在乎,自觉精神亢奋,一路上看着安全椅里的孩子痴笑,忙着给吃给喝换尿布。

刘麓啧啧称奇,“当年可看不出你这样会侍候人。”

“我三十岁专门学了育婴。可惜没有抚育巨婴的项目,你现在也还是无福消受。”

我的观念里,同辈之间,无论夫妻朋友,应用的词是扶助,而不是抚育或者抚养。你累了便开口,我视情况决定是扶还是助。

千万别想着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哪个成人的多工种保姆,我懒且暴躁。你也不是杨振宁或袁隆平,贡献大工作多,要专人打理生活起居,偶尔动手洗个袜子也要登报表扬。

“你这性格。”刘麓啐我,“为什么不能说点好话,看在我为你奔波一天的份上。”

十二年前我们谈恋爱时,我比如今温柔一百倍。现在没了爱人关系,我对异性朋友便免不了有些粗放。我自我批评,从善如流,“谢谢你老刘,真心实意。”

司机老刘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看在你晋升妈妈的份上,原谅你。”他顿了一下,连续抽动鼻子,“什么味道……”

“刘麓,谢谢你,真心实意的。你能不能停下车,给我递一个尿不湿……宝宝拉了……”

定好酒店房间,刘麓临时决定陪我们一晚。孩子有些闹觉,刘麓抱着她在房间来回走动。这孩子对环境有极强的适应性,除了离开姐姐时抽泣一阵,其他时刻都只是静静看着四周。

刘麓说:“你看那个女人的样子,明明是那家大姐在家看这个孩子吧。”他用词字斟句酌,不在孩子面前用亲缘关系称呼她的血亲。这可怜儿,没来得及和母亲怎样接触,是多么的不安才使她这样乖巧。我暗忖,回家要把发展心理学好好通读,再咨询心理医生。

“老刘你别说了,我真的听得心口疼,让我多多抱抱她。”我自然从刘麓手里接过孩子,抱着吻着。翻遍记忆,想起相声里听过的摇篮曲,“风儿轻,树儿静……”

我站到肩膀酸疼,孩子眼皮终于黏住似的吧嗒吧嗒翻腾起来,啪,悄悄合上。

不敢出气,我抬起头来准备把孩子放到准备好的摇篮里,正对上刘麓的目光。

“两年没见了,你好像变漂亮了一点点。”他吊儿郎当地说。

我才发现交接孩子后,我俩并未拉远距离,现在像寻常父母似的亲昵地以孩子为中心四目相对,呼吸相闻。我下意识有点闪避,却很快发现,那双眼睛像是透过我望到很久以前。

4

第二天,我坚持认为刘麓作为巨婴,是有一点点被我身上的母性打动的。刘麓被我说急了,骂我:“陆翘!你脸皮现在有钢板那么厚。”

“没办法,为母则'钢’。”

好久以后,他在电话里说:“我有那么一刻想的是,如果当时我们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也能这么手忙脚乱又热热闹闹的。我们周末去周边游,我开车,你带孩子,我们的孩子。”

电波过滤之下,他的声音模糊暗哑,仿佛十分懊悔。我心里知道这懊悔最多浓度只有五分,保质期也只有五分钟,却还是有点被打动,“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们是好朋友,我有我的孩子,你也会有你的孩子和家庭。你帮我得到幸福,我也会帮你,祝福你。”

当年他是向我正式求婚的。外人看来是我践踏了一段姻缘,活该单身至今。但我知道这背后的光景。

他只是想结婚了,恰好和他谈恋爱的是我,我们关系又不错,沟通无碍,父母在同一市居住,相敬如宾,方方面面,都兼顾低娶高嫁与门当户对的古训,十分世俗化的登对。

但他同时承认,他不会奋不顾身地爱我,但会喜爱并忠于我。准确说,是喜爱并忠于他的妻子。

天知道,当时我有多欣赏他的坦诚,就有多怨恨他的直接。

我那时不过二十四岁,潜意识里仍对花好月圆人长久一生一世一双人葆有天真妄想。我希望他欺骗我,但他说,他试过,但骗不过我。

言下之意,请君自欺或者自便。

求婚,简直是在那段关系中,他最残忍的演出。

我也是奇葩,虽然事后在他的漫漫情路上挖坑埋雷,但是竟然哪里说哪里了,兜兜转转又成了朋友。

刘麓在电话里长出一口气,“或许我们本来就应该是朋友。”

他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也是我的初恋,对我的影响当然不会小。但我本身就是适合这种关系的人,他有所保留地去爱自己的伴侣,对别人来说是一种欺骗,对我来说,倒是激发了我骨子里的不羁。

他的爱和离开,都教我悬浮在上帝视角,看清了自己。

挂电话前,我对他说:“你求婚的时候,我最大的遗憾是你需要的是毫无保留的爱和照顾,而我无法欺骗自己你会毫无保留地爱我,从而给你这种爱。刘麓,在这最关键的一点上我们并不合适。

“这件事也使我意识到,找到一个合拍的爱人非常难,所以我决定不再寄望于此,但我仍然分出一定精力时间财力,积极行动。就这样,到今年我三十二岁。

“我决定把他的出现归为零概率事件,不在本阶段等待,继续过我的生活。我喜欢孩子,于是我着手研究方案,抱养一个孩子是我最好的方案。

“刘麓,你是我的朋友。谢谢你。”

不要愧疚了,我只是喜欢孩子,但不想再寻找或者等待那个合适的男人,或者和某个不合适的男人一起妥协,不想为得到一个孩子而多找一个麻烦,仅此而已。

5

回到家后,我暂时住在父母家里。

我带着升曦走了一路,骤然见到爸妈,觉得心里酸楚难受,又庆幸他们二老俱在,眼泪直往外冲。

老两口对我的决定并不支持,但没有反对,并且一早承诺会在合理范围内提供帮助。对此我早有预料,准确地说,从成年起我就一直在为今日这样出离的选择给他们洗脑,他们并不会抗拒这个事实。

之前我做了决定跟他们说,我妈就叹气,人都是往下亲,没有往上亲的。

当在酒店,升曦哭着在梦里喊妈妈,睁眼看见我,又挂着泪花含笑睡去时,我的心整个儿化掉,不由地含泪笑起来。三十二年前,岁月深处那对儿夫妻第一次听见我喊爸妈的时候,那种心情,像月亮一般,隔着岁月在我心里牵起温柔的潮汐。

他们哪里是被我洗脑,人向下亲,不过是担心我老来孤苦,又怕逼婚使我无处可去而已。而我,这一路上亲着疼着怜着我的升曦,又有几次顾念过他们的揪心呢。

升曦乖巧,我爸抱着她,也渐渐有了姥爷的样子。我妈把我喊进卧室,“听说你和刘麓一起去接的孩子。”

唉,肯定是珠珠这八婆说的,“是的。妈,我们没可能了。”

刚开始我一直没有把分手原因告诉家人亲朋。无他,实在是我和刘麓两人性格清奇,关系也离奇,怎么讲?

难道要说我们两个自私鬼当年一拍即合勾搭成奸,男鬼隐瞒了自己的双标,差点将女鬼骗成人间贤妻良母,在求婚时突然良心发现全部坦白。女鬼一听,恼怒片刻,报了被骗的仇,从此两鬼芥蒂全无,继续交流自私经验,互帮互助好好做鬼?

怕要被两家长辈收进伏魔阵,索性约定对外就讲不爱了。也对,我是早将男女之情升华成对巨婴的怜爱了。

只苦了双亲,一直误以为我为情所伤,后来我想要坦白也无人相信。

我后来是真心实意谈过恋爱的,只可惜,像刘麓那么自然舒服有趣有益的关系绝没有了。

珠珠说,我俩简直像失散兄妹,大约是女娲造人时的同一水洼里的泥,在一起是牺牲一个造福他人,不在一起是开心一双折磨世界。

“你去接升曦时,我的白头发都被你折磨得长出一根。”珠珠指着乌黑浓密的发丛里一根翘出来的呆毛,“陆翘,你赔偿我。”

我请了她一顿旋转餐厅自助,又去趟高档KTV,她还要去喝咖啡,被我拦住。

“升曦还在家,我妈我爸看着,我要回去接替他们。珠珠,行行好,下次再报你的恩,现在放我回家做牛做马报恩。”

此生能有开明父母,是恩,能有升曦从天而降,是恩。能有珠珠包容待我,是恩。

珠珠被我逗得甜笑,转眼望见路边乱跑的孩子,脸色突然伤感,“陆翘,我也想做牛做马,有个孩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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