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里

2018-12-26 22:21:34

真事

家家户户就紧闭门庭躲了起来,最后又被他一一揪了出来。纵然躲过,他也会毫不客气地推开未来得及上锁的灶房,割下一刀肥膘肉,揭开锅盖一丢“哐啷”盖上,也不怕你赖账;卖化肥的贩子是村里唯一的万元户,但总是黑着脸,仿佛日子比最穷的穷鬼还要郁闷,我见过他说的话都是在要账。

在那个午后,我又见到了楼兰姑姑,原本我以为她已经老死了。一想到这位老妇人,想起她医治小鸡的场景,我就莫名地想笑,我记得十年前的我分明是很悲伤的。尤其是在慎重的场合,经常被人误作神经病。这使我无比地苦恼,甚至错过了参加一些人的葬礼。

“打工赚钱。”他看了我一眼后又补充道:“你要喝水自己去井上打,水缸早就没用了。”说完他没有再多看我一眼,继续开导着他的狗儿子。

女人获得的赞扬最多往往是在年底。如果你养的猪达到了三指宽的膘,你的男人定会一改往日的粗劣蛮横,变得温柔而多情,给你碗里夹上一块最漂亮的肉,学作城里人的样子说道:辛苦了。如果达到了四指膘,你很长一段时间都可以骄傲地昂着头,昂着头赶集,昂着头下地,在三指的妇人面前谈笑风声,指点江山。

说到这,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她说:“你这小伙子不诚实,绵阳没有石家庄呢!石家庄比绵阳远了去不是吗?你肯定知道,还来欺骗我这个老婆子!”我尴尬地起身要跟她道别。

“扫风疸子。”孩子烫得上蹿下跳地接下一句。

我还曾在一个午后见到一位老妇人,用一只葫芦瓢罩住即将死去的小鸡,用手指轻柔地敲着葫芦瓢,悲悯挂在她的脸上,嘴里念着如同摇篮曲一样的歌谣:“鸡儿鸡儿活活,鸡儿鸡儿活活……”

老妇人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敲着葫芦瓢抢救那只小黄鸡。直到幕色降临,我看到瓢下的小鸡彻底死去,我们才悲伤地道别。

老妇人见到我,满脸郑重地告诉我,她用这种方法医好过很多小鸡。

“听张算命子说,不出十年,这山湾里准长老虎。”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就这么走着想着哼着,直到化肥贩子出现在了我眼前,他用晒黑了的脸蛋冲着我笑,使我误以为他依旧黑着脸。我们蹲在一棵老柳树下,抽完了一根烟。我试着问他化肥销售的问题,他吐了一口唾沫告诉我,他早就没卖化肥了。说完,扛着锄头颓唐地离去。

那个村子有二十多户人。有厨师,有裁缝,有石匠,有木匠,有理发匠,有教书匠,有赤脚大夫,有算命大师,有全镇最出名的知客师,有买卖耕牛和菜牛的牛贩子,有专门负责杀猪的杀猪匠和骟猪的骟猪匠,当然还有卖猪肉的肉贩子和卖化肥的化肥贩子。有长年势同水火的两大宗教信徒,佛教和基督教。剩下的,几乎都是二流子。

我想笑,一想到楼兰姑姑即将离开,却又怎么都笑不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土地,一位头戴草帽的老人,站在土地中央,杵着锄杆,正目送我走远。

“都打工去了,就剩我这种老弱病残的人在家了。”说完,她反复检查着肥鸡未拔干净的绒毛。

“小娃,你爸爸呢?”

我曾见到一位孩子的父亲,拿着一缕无籽的高粱穗子,他的身前站着他一丝不挂的孩子,孩子晃动着似蚕蛹一样的小屌,身上长满了风疸子。父亲把高粱穗子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翻滚一遍,飞快地在孩子身上扫动,边扫边唱:“扫毛子,扫啥子?”

孩子身上的风疸子在父子俩似二人转般的一唱一和中,几个回合下来,便神奇地散得不着痕迹。

那个万物疯狂生长的村子,住的都是些穷鬼。都或多或少的沾染了大自然任性的脾气,仗着个人喜好,在地里播上各种农作物。玉米与红薯是他们的最爱,黄豆和棉花是他们的情人。山下那片水田每两年便会种一次水稻,据说他们的先祖每一年都种,后来狡猾的后代发现,年年种根本就吃不完,傻子才干那蠢事。

“散了没有?”

我就像当年一样,毫无顾忌地钻进一户农民家中找水喝。我记得那名户主对我很友好,曾留我在他家吃过一顿午饭。吃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午饭过后,我起身要走时,他又把我按坐下,一脸坏笑地邀我看了一部黄色录像。

“鸡儿鸡儿活活,鸡儿鸡儿活活……”

我一路上哼着小调,望着地里长势良好的豆子,只是荒地多了许多。被众多荒地包围着,我觉得它们一定会活得不快乐。我猜这些狡猾的农人,一定又有了新发现,一定又发现了先祖是笨蛋,一定又在说:年年种玉米和红薯,根本就吃不完,傻子才那样干。

楼兰姑姑见到我,看样子并没有忘记这个路人,笑眯眯地要我留下来吃晚饭,一起享用那只老母鸡。她一个劲儿地夸我腿长,她告诉我,再有一天她就要离开村子了。

“人呢?”我记得曾经差不多两百人,心想莫非遭遇了什么大变故。

为使心中畅快些,我哼起了楼兰姑姑医治小鸡的那首歌,那首在后来一想到就笑的歌,我希望它能治疗我失落的心情。

“鸡儿鸡儿活活,鸡儿鸡儿活活……”

没有五指,那是猪妖。但如果只有二指,你休想得到尊重,你一定会被嘲笑没出息。楼兰姑姑就没有出息,所以她去过最遥远的地方,便是三十里外的娘家。

“散了。”

她一边坚难地拈着绒毛,一边又接着说:“前些年教书匠的儿子打工赚了钱,回来盖了楼。从那以后,村里的人就陆续进城里打工了。那些二流子也都走了,都走了好,去祸害城里人,清静。现在村里就剩下教书匠一家,‘万元户’一家,村长一家,村长在镇上学校当保安,一个礼拜回来一趟。还有杀猪匠爷孙俩和一个算命子,杀猪匠老得连杀猪刀都提不起了,昨天还来跟我吹牛,说还有人找他杀猪。算命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过年。我不算,我明天就走了。”说完,楼兰姑姑放下手中的老母鸡,坐在矮凳上出了神。

我再一次悲伤地跟她道别,在满天霞光中,走上田野长长的小道。

那片村庄受尽了偏僻和干旱之苦,但总能保持着茂盛的树林,和旺盛的庄稼,到处总能听见农民热情高涨的叫唤声和歌声,叫声如鞭炮一样热烈,歌声是农人随口而出、唱后便无的歌。

厨师的手艺只有在婚宴上能尝到;裁缝只会在雨天里工作;石匠常年在山里敲得“叮叮”作响;木匠每天酒足饭饱;理发匠会在你头发变茂密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不约而至;教书匠几乎教过所有的二流子;赤脚大夫会在你病后的夜晚求你医治;算命大师总是给远道而来的人看命,或者远道而去给人看命;知客师总是提着个公文包去主人家,他家中的馓子和麻花多得能开家面点店;牛贩子来买牛的时间,总是选在牛饿成扁豆后的早晨;杀猪匠经常活活地把猪痛死;骟猪匠骟死的猪比杀猪匠杀死的还要多;肉贩子一声吼:卖猪肉咯!

“豁鼻子,你莫来,长得肥来就被逮。豁鼻子,莫下坡,这儿住着个打枪哥……”

我走进他的院子时,并没有看见他,只有一个孩子在跟狗玩耍,孩子正在一个劲儿地鼓励一只麻狗:“小明,叫爸爸!”

我认识一对分了家的兄弟,他们都拥有妻子和一对儿女。据说他们之间每年都会发生战争,战争起始于几天几夜轮流着谩骂,双方都把嗓子弄哑后,八口人就会在马路上进行一场战斗。正当我认为他们兄弟将彻底绝交后,他们却又和好如初。

这是我正巧打一片黄豆地旁经过,见一位老农蹲在地里低声唱歌给山里的野兔听。他神秘地告诉我,野兔们听后就不敢来了。

“你要去哪里,村里只剩下五户人家了,加起来都才十二个人。”她那拔鸡毛的手拔个不停。

当我再次来到这个村庄的时候,依旧是一个干旱的夏季。我立在一茏蓝竹下,取下头顶的草帽,用它往张着的嘴里扇风,我望着更加茂盛了的树林,猜想着离开的十年里,有哪些人埋在了里面。我在心底拟着他们的名单。

我在十年前到过一处村庄,然后离开了。

收获的红薯和玉米大部分都进了猪肚皮,作为回报,猪在年底大部分都进了农夫肚皮。男人们的主要责任是填饱一家人肚皮,当然他们更在行的是,趁女人不在家,抓只老母鸡,上集市去灌酒喝。

这位老妇人就是楼兰姑姑。

她说她已经把家里的东西都处理好了,该送人的都送了人。她向我诉说着这些天她日子过得有多苦:天天吃着鸡,屙的都是鸡肉味,除了留两只给儿子带去,剩下的全都要吃掉。她说她的儿子做上了工头,在城里买了房,要她去城里带孙子。

那个下午,我陪老妇人聊了很多,她说她一年一百二十三天都呆在村里,三年前曾去过十二里外的镇上买过盐巴和酱油,她说她年轻时,五分钟就能跑到镇上。她问我绵阳是不是有个石家庄,她的儿子在那里工地干活……

和多年前相似的情景,这位老妇人刚杀死了一只老母鸡,一心一意地拔着鸡毛,口中充满懊恼地说着:“鸡啊,鸡啊,下辈子再莫变鸡啊……”

“汪汪……”麻狗冲着我叫道。我觉得这个孩子很不礼貌。

我想到了化肥贩子那落寞的背影。那个十多年前唯一的万元户,辛辛苦苦积蓄大半生,没偷没抢,庄稼依然长得最旺,六畜依旧最壮,门楣上“万元户”三个字依稀散发着光,却莫名其妙地沦为了贫穷的那部分。一想到这,我莫名地为他悲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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