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伤

父亲去世前有意把遗书放在那个经常用到的抽屉，十三岁的我看到后不知所措，哭着哀求他不要去死，他平静地看着我，那是下定某种决心的平静，他不厌其烦地帮我擦眼泪，但一句安慰我的话都没有说，只说了句，你已经哭过了，等我死了，就不必再哭了。我哭累了，他就让我去睡觉，自己仍坐在院子里，自从母亲去世，他就喜欢坐在家门口看夕阳落下。他的病在加重，蜡黄的脸浮肿的可怕，眼睛浑浊，夜里他的翻来覆去控制着呻吟声，药他已经不吃了，这些我都知道。两天后，他让我把家里的粮补卡，土地证找出来，告诉我这些都有什么用，说给我申请到每月70块钱补助，孤儿补助他申请不下来，因为他还在活着，但是他死了后就没人帮我申请了，让我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不要想他。他期待着死亡的眷顾，神色如常，镇定，他的样子让我觉得死也没那么可怕，我握了握他的手，爸，我上学去了。那天下午的课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陷入一种恐惧中，放学的路上我步履复杂，想赶紧回家看看又害怕，我在路上想，我放任父亲去死到底是孝还是不孝。我打开门，看到他悬挂在堂屋大梁的绳子上，脑子一片空白。门口很快聚集了很多人，但他们没有一个主动上去把父亲放下的，他们三五一群聚在一起，抽烟，聊天，还有人在笑。直到躲避计划生育逃到几十里外村子的叔叔赶回来，叔叔手里拿着条烟，见人就发，他进院子看了看，出来招呼，大哥大叔们来帮帮忙。那些受了烟的把烟塞进兜里上去帮忙，没有得到烟的撇着嘴看着。葬礼没有几家人来，我的姥姥倒是来了，她哭着诉说这女婿的种种不是，害死了她的女儿后自己又死了撇下个拖累，自己七十多了还天天这么操心，说着说着放声痛哭起来，她哭的不是我的父亲，她哭的是我母亲。我的去处是个难题，我已经十三岁了，抱养是养不熟了，要是个女孩还好些，直接打发结婚了。姥姥原本就帮二舅三舅照顾孩子，她扯下头巾，擦了擦眼泪，对我说，你就跟我走吧。我听任处置，她拉着我对着合葬完的坟哭，我的儿啊，娘帮你把这人秧子照顾大。第二天她回去后就反悔了，我的大舅给她打了电话，电话里他执意不肯让我过去，说我过去了以后长大盖房子结婚怎么办，这不是说养大了就没事了，他终归是李家的人，由他叔叔管。当时的我不知道这事，村里的人也很乐意把我扔给姥姥，拖拉机把我的全部家当拉上，父亲的葬礼上来了只小狗，葬礼完了它也不走，一直跟着我，我带上它，在前往姥姥家的路上，村里的长辈让我把狗扔了，说不能再多一张吃饭的嘴了。我又哭了出来，但拗不过那些长辈，我跳下车把狗放在路上，路两边是刚抽穗的麦苗，狗舔了舔我的手，摇着尾巴，我说，去吧，找个好点的人家。到了姥姥家，姥姥下地干活去了，村里的人把我的东西全部扔在姥姥家门口就走了，姥姥回来看到我，语气生硬，你到我这来干嘛，走，回你家去。我不走，她用个笤帚头子抽我，走，走啊，别在我这，都来欺负我这七八十岁的老婆子，我三十岁你姥爷就没了，怎么还让我作难。在回去的路上，我找了好久，没有找到我的狗，我在田野中奔跑，呼喊，心里有个声音一遍遍回荡，你连你的狗都留不住，你连你的狗都留不住，你还活着干嘛，你还活着干嘛。我回到家，像一具尸体回到坟墓一样，关上门找到半瓶除草剂，拧开盖，我哭了几声后一股决绝感涌出，什么时候，我活着成了一种罪恶，没人喜欢我，都不要我，我去找爸爸妈妈吧，只要喝下这个，就能找到他们了，他们不会不要我的。谁在屋里哭，是阳阳吗，有人趴在门缝里，见没有动静动作大了起来，阳阳啊，可千万别做傻事啊，往上排一辈都是没爹没娘的，人秧子总有长大那一天，听大娘的话，可不能做傻事，开门大娘带你上我家吃饭，大娘正好要个人帮忙烧锅。多年后，我开车去参加大舅儿子的葬礼，他的儿子死于自杀，扔下了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一个三岁。他跟供货商谈完生意后进屋找根绳子自杀了。他身体健康，收入可观，跟父亲只剩下死亡这项选项不同，活着对他不是折磨。他家庭美满，儿女双全，跟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连日都是被惊慌，恐惧，悲伤，屈辱包裹的我不同，他是常人眼中幸福的那种人，生活一帆风顺。但是，在我决定自杀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一种一了百了的干净与轻松，希望他也是，至今我遇到，什么事那种感觉还在不断引诱我，这种感觉多次浮现，成了我的后盾，我从中汲取活下去的勇气。我的姥姥还健在，大舅儿子的葬礼上有人说老辈活的时间太长，克子孙。我给她买了两只鸡和一条鱼，她老眼昏花了，耳朵也聋了，问我，你是谁啊。我说了好几遍我是谁后问她，我二舅三舅的孩子们来看过你没。她摇摇头，没有，没有。大舅儿子的葬礼上我总是忍不住想笑，我克制了一下便真的开始笑，开车回去的路上我仍保持着那丝笑，直到经过那个扔下狗的地方，眼泪突然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