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2019-10-11 14:46:15

悬疑

1.便利店

冬日的清晨,高飞骑车穿过那些窄的,弯曲的街道。整座城市还在睡梦中,和往常一样。高飞把自行车停好,弯腰,把钥匙插到锁孔中,旋转,那环形的锁绕过钢丝条,发出“咔”的一声,他拔下钥匙,推开便利店的门。

挂在门口带有感应装置的小猴子玩偶叫道:“你好,欢迎光临!”

高飞从收银台下面取了工作服,到后面小仓库换了,边系扣子边对正打着哈欠的小李说:“昨晚人多吗?”

小李打完长长的哈欠,道:“就那样,咱们的常客,小眼镜在这儿坐到天刚亮,你要是早来十分钟,说不定就可以见到他。”小李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高飞。

“这是?”高飞捏着那信封。

小李耸耸肩,“老板给你的,说是这几天值班的加班费。”

高飞低头摩挲着信封,问:“大家,都有吗?”

小李套上羽绒服“噗嗤”一声笑了,“不是说了吗,是除夕和春节的加班费,我们又不加班,哪儿来的加班费?这几天,店里就交给你了。”说着,推开玻璃门走了。

高飞盯着信封看了好久,才慢慢地收了起来,透过便利店的玻璃门,看到街上陆续有了行人。他看一眼挂钟,还有十分钟六点,再有半个小时左右,店里就要热闹起来了,他擦拭一遍锅的周围,里面的关东煮在锅中安静地煮着,他又往锅里加了几样食材,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分针走了大半圈,没有客人进来,店里安静极了,这让高飞想起了那个逼仄的地方。他叹口气,接一杯热水为自己暖暖手,他忽然站起来,望着空荡荡的店里,今天是除夕,那些在写字楼上班的人们定然是不会到店里来了。

高飞拿着抹布开始细细擦拭货架上的货品。老板说过,要做好每一细节。有时候细节可以反应出不一样的东西。他常常想,如果自己当初留心那件事的细微之处,不那么冲动,不那么愤世嫉俗,会不会和那些客人一样,点一份便当,再加一杯咖啡,坐在窗边,享受用餐时间。

“你好,欢迎光临!”

有客人来了,隔着各种货品,高飞看见了那个女人。他没有招呼她,自顾自站在货架另一边理货。女人今天把散乱的头发扎在脑后,耳边的碎发随着她的移动飘着,她那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货架的某个地方,她棕色的毛线开衫搭配着紧身牛仔裤,脚上是黑色马丁靴。高飞依稀记得,刚毕业那年,他就职的公司里的阿凉,也这么穿。

女人拿一罐红牛,直接走了。

街上开始热闹起来,人们步履匆匆,偶尔有拖了着行李箱的人进来买水,买面包,买杂志。只是今天,大家不愿在便利店里多耽搁一分钟。

高飞从仓库拖出一个大纸箱,用里面的东西补齐货架上的空缺,看着码整齐的一罐罐红牛,他想起那个女人,他们都叫她“疯子”,就连老板都允许她免费拿走店里的东西。

阳光渐渐热烈起来,高飞伸个懒腰,享受暖和又惬意的时刻。阳光,在那一年零五个月里,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他洗过手,为自己拿一只就要到期的三明治,打开透明的塑料纸,是熟悉的味道,他慢慢嚼着,望着外面,多么希望自己也可以像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一样,有即将奔赴的终点。家,他想回家。

整个下午,店里几乎没有客人,高飞单手支着脑袋犯困。渐渐退去的阳光照着便利店的半边,另一边便像笼罩在阴影中。

“你好,欢迎光临!”

高飞一个激灵,抬起头,望向来人,是小眼镜,他双手揣在衣服兜里,斯斯文文的,像极了毕业那年的他,如果不是那一年零五个月,或许他也可以和这个男孩子一样,提着笔记本,找一家便利店或者咖啡馆,写每天发生在身边的大小事情。

男孩子走到常坐的地方。

“来一份?”

男孩点头。高飞快速搭配好一桶关东煮,然后招呼小眼镜:“你的关东煮好了。”

“谢谢。你介意和我聊一聊吗?”乔子瑜摸着口袋里的录音笔,在这个到处都是道德捍卫者的时代,他要用同样的方式摧毁眼前这个人,他要用自己的方法,将他做过的事情公布于世。

2.疯子

乔子瑜瞟一眼摆在面前的关东煮,里面都是他喜欢吃的。他望向对面那个人,干净整洁的员工服,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他微笑着,有些憨厚。

乔子瑜拉开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吧,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一边说着,他的手揣进口袋里,打开那只破旧的录音笔。他原来计划带的那只录音笔在昨晚坏掉了,又赶上除夕,没有办法买新的,他只能把以前的就录音笔拿出来用。

乔子瑜伸出手,“你好,我是乔子瑜。”

高飞也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的手。高飞张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结结巴巴道:“我……叫高……飞……”

乔子瑜快速抽回自己上的手,说:“我爸在两年前的今天自杀了,我妈妈之前是保险公司职员,我爸去世后,没多久就疯了,高兴了就笑不停,伤心了就哭个没完没了。”

两年前,除夕夜,自杀,保险公司职员。乔林丰!高飞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

乔子瑜无视高飞的反应,吃一串魔芋,不紧不慢道:“在我的印象中,我妈总是穿着黑色的西装,黑色的皮鞋,她每天早上送我去幼儿园,我总是第一个到学校。在校门口,妈妈和我说过再见,就匆匆走了。那个时候,看到别的小朋友的父母每次都把他们送进教室,我只有羡慕。”

太阳开始落山了,余晖把城市染得通红,乔子瑜出神地望着日落,起身到货架前,取一罐红牛,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咕咚咕咚,冰冷的液体淌过干燥灼热的喉咙。

“我爸在机关单位工作,写材料的小科员,工作不算忙,但也算不上清闲。有时候,材料多,我见他整晚都伏在餐桌前,皱着眉,冥思苦想。我爸工资不高,但旱涝保收,那个时候,我爸常说,人要知足,知足者常乐。我妈就不一样了,业绩好的时候,拿到的工资是我爸的好几倍,业绩惨淡的时候,能拿我爸工资的一半不到。我妈嫌我爸不思进取,没有上进心,我爸觉得我妈太拼命,钱,什么时候也赚不够。从我上高中开始,他俩就经常因为一些小事争吵,后来高三学校抓得紧,我索性就住校了。再后来,我上了大学,想着如果他们离婚了,我可能会和我妈过……我倒真希望他们早点离婚。”

乔子瑜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那易拉罐被他捏到变形,他深深地吸口气,继续说:“那年寒假,我回家的时候,发现邻居们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我们住机关大院,谁家有什么风吹草动,邻居们都知道。门是开着的,我推门进去,没有人。我站在门口发呆,我爸回来了,他拎着一包熟食,还有两瓶酒。他坐到餐桌前,招呼我,‘儿子,陪老爸喝上一杯。’我也坐下,一口闷了酒盅里的酒。”他猛喝一口红牛,脸有些红,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回到了那一年。

那年的除夕来的特别快,乔子瑜来不及理清楚他的父亲和那个叫做阿凉的到底是什么关系,就被如同烟花般铺天盖地的流言淹没了,也就是在那天,他失去了他的父亲。

罪犯

高飞抠着大拇指上的倒刺,流血了,却不疼。他想着那个叫做乔林丰的男人,还有阿凉。他望着玻璃窗中的影子,男孩子手中握着易拉罐,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的思绪回到了自己刚毕业那年。

那年,新闻系毕业的他,找到了一家新媒体公司做实习生,高大的写字楼里,有一间是他们的公司,公司主要以微信公众号为平台,发布一些本地的消息,收取广告费。他负责“大城小事”这个版块,包揽了采访与撰稿,他的搭档是阿凉。那个时候,在农村的父母很高兴啊,他们的儿子,终于在城市里有了工作,有了立足之地,他是他们的骄傲。

公司老板是个生意人,总是想法子利益最大化,开源和节流并行,在他名下,还有一个商务咨询有限公司,高飞经常被借调过去,充当调查人员,帮着调查一些隐秘性较高的“案件”。

乔林丰的案子是老板亲自吩咐下来的,他说,是他远房表妹的丈夫,一个机关单位小科员,表妹说他最近行踪不定,怀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高飞刚开始是拒绝的,这种挖别人隐私的事情,他是怎么也做不来的,但是当他看到那厚厚的两摞现金的时候,不由得动摇了。后来,他被安排专职做这件事情,“大城小事”由阿凉负责。

高飞把钱都寄回了老家,说是单位发的奖金,母亲逢人就夸他,叫他好好工作,将来好在城里买房。

案子跟进的过程中,高飞确实发现了一个女人经常出现在乔林丰的身边,牛仔裤,马丁靴,灰色开衫外套。高飞远远的看着,拿着相机拍照,记录。女人回头的一瞬间,他呆住了,是阿凉。

他脑袋中嗡的一声,不知怎么走回办公室的,他把照片导入电脑,放大,盯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看了好久,是阿凉。

他紧紧地攥紧拳头,打开公众号,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在那个10W+即为爆款的时候,那篇文章以5W+的阅读量稳稳地成了当地的爆款,有图有真相。很快,乔林丰和阿凉都被各自的单位辞退了,接受街坊们的指指点点。

高飞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取一小瓶白酒,拧开盖子,仰头喝尽。

他试图去握乔子瑜的手:“小乔……对不起,是我,让流言以更快的方式传播,是我,是我,是我!”

因为乔林丰的死,警察介入了进来,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乔林丰是因为高飞的那篇文章而死,但是,警方在调查后发现,阿凉和乔林丰是因为工作原因才频繁接触,至于那篇文章里写的,扭曲了事实,于是高飞因为诽谤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五个月。

“高飞。”乔子瑜唤他。

“我找了你很久了,就是因为你的那一篇胡说八道的狗屁爆款文章,害我爸遭人白眼,受人指点,以至于最后走了那一步,我妈现在也变成了神经病。你知道吗?她以前只穿黑色西装,这几年,居然总是照着那几张照片的穿着打扮自己,那些流言蜚语在她那里变成了真相。你用子虚乌有的流言害死了我爸,弄疯了我妈,原本我还想,哪怕他们重组家庭,至少他们都活着,好好的活着。呵,从你出狱那天起,我就开始打探你的行踪,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工作吗?因为你是一个有污点的人,你是一个间接杀人犯,罪犯不配有工作,你懂吗?”

乔子瑜环视着便利店:“你能来这儿工作,简直是走了大运了,我和你们老板说过,你有案底,可那个傻大个却说,他想给你一个机会。呵!他简直傻到家了。”

老板。高飞想起那个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便利店老板,江安。他收留了他,给了他工作的机会,让他在这座城市有了容身之所。

高飞站起来:冲乔子瑜吼:“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乔子瑜抓着高飞的衣领:昂起下巴,从牙缝里发出声音:“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

“是!我是一个罪犯!可是我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那些乡亲们的流言蜚语,甚至是一辈子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下,没有工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你能体会到吗?”

“那你问问我爸他能体会到吗?”

“我……”高飞把头埋得很低,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

“是,我是罪犯。”

4.盲人

“你好,欢迎光临!”

突兀的问候声打破了凝结的空气,乔子瑜松开了高飞。

“不,你不是。”

来人走到高飞身后,揽住他的肩膀。

高飞回头,惊愕地瞪大眼睛,他转身,搓着双手:“老板。”

“坐。”江安把高飞摁回到椅子上。

乔子瑜半眯着眼睛,不屑地看着他们。

江安重复:“高飞,你不是罪犯。”

“老板,我……”

江安为自己拿几串关东煮,坐到乔子瑜和高飞中间,他不紧不慢地嚼完嘴里的食物,对着高飞竖起大拇指:“煮的很好吃。”

他扭头看一眼乔子瑜,问:“你父亲是乔林丰?”

乔子瑜看一眼高飞,又打量江安:“怎么,你认识我爸?”

江安低头不语,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的父亲是个盲人。我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高飞瞪大眼睛盯着他,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乔子瑜也直起了身子。

“我的父亲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嘛,利益为上。我母亲正是因为看不惯他愈发膨胀的功利心,早早和他离了婚,离婚后,我跟着父亲过。父亲听说新媒体行业发展好,就招兵买马开了一家新媒体公司。公司里有二十几个员工,运转倒算平稳,收入也不少。后来,他又开了一家商务咨询公司,名义上是商务咨询,干的却是挖别人隐私的事情,时常有人来请他们调查夫妻另一方,大部分是女人。”

高飞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个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和记忆中另外一张脸渐渐重合。

江安把吃过的签放在桌上,说:“那天我找我父亲有事,在办公室遇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一身黑色的西装,黑色皮鞋。我打量她,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做‘商务咨询’的,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家保险公司职员,来我父亲公司做保险推销。在那之后没多久,父亲侧面问过我他再婚的事情,我说我不干涉。我悄悄打听了一下,父亲的再婚对象是那个女职员,女职员有丈夫,她的丈夫是机关小科员。”

江安不顾乔子瑜诧异的眼神,打了个饱嗝,继续说:“听说那个女人和丈夫提过离婚的事,可是他丈夫不同意,说什么保险行业越来越不好做了,离婚了,她一个人怎么过。”他耸耸肩“显然那个男人不知道我父亲的存在。那之后没过几个月,那个男人就因为出轨被发现,受不了流言蜚语自杀了。因为是我父亲公司的小职员散布的消息。男人的妻子把男人自杀的原因归到了我的父亲头上,开车撞了我父亲。从此,世界上了多一个盲人,少了一家新媒体和商务咨询公司。”

江安玩弄着桌上的签,笑了笑,说:“你们说,命运啊,就是奇怪,就像这几只签,被回收后经过一番处理,说不定就又在食客那里相遇了。你记得吗,高飞,你来那天,听你说了你所有的事情,我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你。”

高飞点点头。

“并不是因为我同情你的遭遇,也不是因为你有多么能干,而是,在那天,我在我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两份保单。受益人都是同一个女人的名字,父亲曾经的再婚对象。第六感告诉我,之前那个女人的丈夫自杀的事情没那么简单。而你,高飞,很可能是一只可怜的替罪羊。”

5.保单

那是两份保单,一份寿险,一份意外险。江安后来才知道受益人是那个女人,那时候,她已经是一个疯子了。

巧合就是原本相互纠缠的人们,在各自找到轨迹后,又重新纠缠在一起,而江安,就是那个让一切重新纠缠在一起的人。起初,他只是有些好奇,看了一眼便放下了,恰好在同一天,他在便利店遇到了高飞,听说了他的故事,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整夜睡不着,他想亲手揭开事情的真相,却无法想象真相揭开后,他将如何面对父亲。

终于,他在昨晚,做了一个决定,把保单转交给高飞,让他去揭开事情的真相。

今天,是他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天,看着行动不便的父亲,他那花白的头发,孤独的身影,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踌躇了好久,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匆匆赶往便利店,他希望,高飞没有打开过信封。

江安吃完了最后一串豆腐,忽然如释重负。他望向高飞:“我给你的信封呢?”

“你好,欢迎光临。”

大家望向来人,花白的头发,带着墨镜,手里拿着盲杖。

“爸!您怎么来了?”

江安赶忙过去扶着父亲。

“我听你李阿姨说,你来便利店取东西了,什么东西,那么重要,你走都没穿上外套。”

说着,摸索着把厚厚的外套递给江安。

江安微微仰起头,好让眼泪倒流回去,他使劲吸了吸鼻子,扭过头,不去看父亲。

高飞拿了信封,站在江安面前。

江安眉头紧蹙,深深地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抓着父亲的手,力道又重了几分。

“高飞,打开吧。”他的声音没有起伏。

信封里是一叠钞票,还有两张折叠整齐的纸,高飞展开两张纸,仔细看着。

乔子瑜也凑过来看。

“是我妈妈的名字!”乔子瑜叫到。

江利友的手有些颤抖,他抓住江安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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