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下)

2019-09-24 14:49:07

世情

6

“你现在知道了吗,”鼠的声音带着深厚的怨恨,“主人被你逼得沉睡于自我之中,你又有什么脸面带他离开?”

傅北跪在地上,浑身上下除了一具躯壳外只剩下自责和愧疚。

鼠说的没错,他怎么有脸再带傅南离开?

傅北失神地抬起头,明晃晃的白光在一瞬间刺得他睁不开眼,好不容易适应了晃眼的光线,他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镜子,全都是镜子。

天花板上,墙壁上,地板上,安装了一面面镜子,原本普通的房子像是被改造成了一个镜屋。

傅北抬头望去,视线所及之处,一面面镜子铺展开来,摆成了一个复杂的迷宫。

他愣了半天,喊了一声“鼠”,无人应答。

傅北回头一看,发现不仅是鼠不见了,就连身后的门也变成了一面镜子,照映出了他惊慌失措的表情。

如今应该如何出去,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就算让他永远留在傅南的梦境中,那也是他该付出的代价。

傅北的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被扔进了大海里,整个人在海水的拉扯之下缓缓下沉。

“哥,救我!”撕心裂肺的喊声骤然响起。

犹如一柄利剑劈开了傅北混沌的意识,他抬起头,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南,是你吗?”

傅北紧握双拳,小心翼翼迈出了第一步。

随着傅北的移动,四面八方的镜子里他的身影也跟着动,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停下来,镜子里的傅北也跟着停下,从不同方向齐齐朝着他看,让他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一声声喊着傅南,却再也无人回应。

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些什么,可傅北总是听不真切,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寻宝者,拼命挥舞着铁镐,却在距离宝藏只有几步远的距离碰到一块坚硬的岩石,打不碎移不动,只好停下。

傅北在镜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眼睛看的有些发胀了,才在一面镜子前停下,镜子里的他拧着眉,看上去十分丧气。

一道白光闪过,镜子里的身影迅速消失,照出来的只剩一片浓重的黑色。

“小南,是你吗?”傅北使劲拍打着镜面,焦急地一声声叫着。

他多想再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多想和他说一声“对不起,哥错了”。

无数面镜子同时闪着白光,让傅北的脑袋一阵阵眩晕,他一拳击打在镜面上,在镜面裂开的那一刻,显现出了傅南腼腆的笑容。

傅北颤抖着双手想要抚摸镜中男孩的脸,男孩的笑容却在他的手碰到镜面的一瞬间,碎成无数块碎片,全部刺进他的心里。

傅北在一股巨大的吸力之下,竟然被拉入镜子中。

尘封在这座房中多年的记忆终于再次上演,一幅幅画面如同播放黑白电影般在他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划过。

小时候,瘦弱的傅南总是被欺负的那一个,被别人揍了也不说,只会把脸埋在怀里闷闷地哭。

某一天,他被以欺负他为乐的恶霸三人组拖到了后山山脚。

他们把他逼到一片树林里,脱了他的上衣,用笔尖戳他的肉,还在他的胸口上写“傅南是头蠢猪”。

很痛,他却不敢反抗,也根本没有能力反抗。

在傅南不抱有任何希望时,站在他左侧笑声刺耳的那个男孩突然就被踹趴下了。

小傅南惊呆了,转过头,看见了一脸凶神恶煞的傅北。

傅北站在薄薄的日光下,整个人都像是发着光的,但傅南却看的很真切。

少年皱眉:“敢欺负我弟,你们不想活了?”

毕竟是练过跆拳道的人,三两下就把几个人一块儿收拾了。

待他们灰溜溜地逃走后,傅北走过来望着呆愣着的傅南,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怎么,吓傻了?”

傅南低下头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说:“哥,你,你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吗,我不来你被他们这么欺负我都不知道。“傅北叹了口气,”哎,你说你是不是傻啊,就这么让他们欺负?“他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对不起,哥,你别生气了。”傅南小声说。

傅北看着他一身狼狈的模样,只觉得心疼。

他揉着傅南的脑袋,轻声说:“小南,你记住,我是你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别怕,哥罩着你。”

傅南抬头,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开口:“哥,我知道了。”

傅北捡起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伤口,愤愤地说:“狗东西下手也太狠了,快,哥带你去医院看看,一会儿发炎了都。”

他笑得眉眼弯弯:“好。”

傅北不知道,以后的傅南一直都记得这天他说的话,甚至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刻在了脑海里,再也忘不掉了。

在傅北如英雄般从天而降的那一刻开始,傅南就知道,他的哥哥有多好。

也就是在这件事之后,傅南就天天粘着傅北,傅北无可奈何,只好编出一个又一个有关鼠的故事,傅南这才重拾勇气。

画面迅速跳转,傅南的入学典礼上,傅北把他拉出校门:“小南,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来来来,咱俩拍一张。”说着,便不容拒绝地一把搂住傅南,和他在镜头前比了一个“耶”。

傅南刚上学的那几天,老爸老妈的工作忙,护送傅南上学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傅北的头上。他将傅南带到教室,弯下腰说:“小南,放学了就在教室里等哥,不要乱跑知道吗?”放学后,他便牵着傅南,有人邀他打球他也没去,他说,我要陪我弟呢。

……

一幕幕回忆里,无论傅南是笑着、哭着、喜悦着、悲伤着,所有的记忆全部都与傅北有关,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珍贵的回忆藏在他与哥哥的家中,视为珍宝一般,点点滴滴都舍不得忘记。

即便后来的傅北冷落他,忽视他,伤害他,他的心里也始终爱着这个世上唯一会真心对他好的哥哥。

傅北无法从巨大的悲伤中抽离,他以为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傅南讨厌他,憎恶他,即使醒不过来也不愿再见到他,可他又错了,傅南一直都把他当作自己最喜欢的哥哥,他默默承受着学校和家里的一切,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自己的哥哥半分。

傅北双手紧握成拳,他一声声嘶吼着:“小南,哥会救你的,哥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一定要等着哥!”他要把傅南带出去,即便这个代价是让他永远留在梦境中,他也要弥补自己过去犯下的错。

7

“啧啧,看你哭的如此悲伤,就连我都快要落泪了。”鼠在傅北身边装模做样地擦着眼泪。

傅北抓住它的皮毛,不停地问:“小南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既然你这么想见到他,我就勉为其难带你去吧。”鼠怪笑一身。

傅北眼前一黑,等他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后山山脚。

后山,既然他是在后山见到了鼠,那么傅南一定也在那里。

傅北双眼一亮,奋力朝山中跑去。

此时正值黄昏时刻,一切景物都像是带上了一层昏黄的滤镜,残阳如血,沐浴其中的后山如同一只盘踞在血河中的凶兽,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食物的到来。

傅北越走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交错混杂,粗壮的藤曼自树干缠绕至地面,数不清的枝条彼此纠缠,宛如黑色的乌云遮天翳日,投下蓝黑色的阴影,透过层层树叶间的微小罅隙,可以看见不知名的飞禽在上空盘旋,间或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这哪里还是海拔300米还不到的小山包,这明明就是一片货真价实的原始森林。

傅北望着陌生的景色出神了很长时间,想起彭子洛说的“梦境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时,才稍稍平静下来。

通常这种森林里都有獠牙尖锐的毒蛇,凶残嗜血的野兽,傅北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生怕草丛里有猛兽一跃而出,好在他一路走下来也没有碰到什么危险。

奇奇怪怪的植物他倒是看见不少,比傅北还高的花朵色彩斑斓,妖艳可怖,仿佛稍稍靠近就会被一口吞噬;饱满诱人的果实引得傅北直咽口水,看见它上面类似人脸的诡异条纹后又担心自己被毒死;看上去像是向日癸的花朵下一秒便从泥土里拔出来,长腿似的围着傅北一蹦一跳,吓得他差点儿一脚踹上去。

傅北在心里感叹,不愧是小南的梦境,他自己平时做梦哪梦见过这些呢?

傅北转了半天也没找到路,他烦躁地扒开面前挡路的野草,忽然听到身旁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细小的啜泣。

他犹豫了几秒,捡起地上的一根树干,小心翼翼地绕到了草丛后面。

一只灰色的怪物,在地上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傅北呆住了,一声“鼠”脱口而出。

听到声音,地上的怪物颤抖着抬起脑袋,那双藏了蓝色大海的眸子一瞬间对上了他,里面满是慌乱和惊恐。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立即爬上全身,某种隐秘的思绪如烟花般在傅北的脑海深处模糊而纷繁地炸开,他好像已经伸手抓住了些什么,张开一看,却只是一团轻飘飘的空气,这种感觉让他分外不爽。

但他知道,眼前的鼠和他刚进入梦境时见到的鼠不同。

鼠无法体会到傅北短短一刹那曲折的心路历程,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神奇般的平静下来。

“傅北,救我。”它说。

傅北一愣:“你知道我的名字?”

“救我,我怕。”它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他们要打我,救我。”

傅北在鼠哀求的目光中沉默片刻,还是走上前扶起了它。

他这时才发现鼠的灰色皮毛摸上去十分柔软,它站起来的身高也只达到傅北的腰间,和另一只鼠相比,它就像缩水了一样。

鼠猛地扑到了傅北的怀里,小爪子紧紧地搂着他,嘴里糯糯的声音不停地小声喊着“救我救我”。

傅北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忙柔声安慰着:“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在他的安抚之下鼠才放下心来,傅北牵着它的小爪子小心地迈着腿,琢磨着在山中多转几圈,看能不能找到傅南。

刚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喊:“老大,找到了,它在这儿!”

傅北迅速转身,只见一个男孩盯着他身旁的鼠,眼里射出凶狠的光,露出如同野兽见到猎物般兴奋的神情。

听到喊声,几个男孩渐渐逼近,很快就把他和鼠围在了中间。

傅北眯着眼打量了一圈,每个男孩手里都拿着一根球棒,面目狰狞,看上去蓄谋已久。

鼠躲在傅北的身后,爪子紧紧抓着他的衣服。

在几秒钟的无声对峙后,一个胖子开口:“把它留下,滚到一边去。”

傅北冷笑一声:“怎么,想以多欺少?”

“老大,别跟他废话,直接连他一块儿揍。”其中一个男孩挥舞着手中的球棒叫嚷。

傅北舔了舔后槽牙,心里预估着打起来的话自己的胜算有多大。

虽然他确实获得过好几个跆拳道奖项,但现在这个情况,一对四还真有点儿应付不过来。

于是在众人还没有防备之时,傅北一脚就将挡在自己面前的那人踹倒在地,拉着鼠从包围圈的缺口里逃了出去。

胖子气氛地跺脚,其他几个人跟着他迅速追上去。

猎猎风声在耳边吹响,傅北拉着鼠在树木与树木之间奔跑,高大的不像草的野草凶猛地抽打着他的脸,生疼的。

突然,鼠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傅北只好停下来回头拉它。

然而他刚刚转过身,胖子就领着一群人追了上来,他一挥手,几个人立刻窜上来牵制住了傅北。

“傅北!”鼠惊恐而慌乱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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