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菊婶的故事

2019-02-09 20:06:36

婚姻

但这时有两个消息炸开了锅,炸到了冬菊婶平静生活的门外。

冬菊婶当晚就早产了,比预产期早了一个多月。冬菊婶在屋里千呼万叫,老黄狗也察觉不对,狂吠这想出去叫人,但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只得也望着电影轰隆隆的方向无力地大呼小叫。

第一个消息本来是全村人都知道,唯独冬菊婶不知道的。就是那个男人在学校里和一个叫小艳的女人搞上了,现在就一起在学校里住着。大家原本都帮那个男人瞒着冬菊婶,但谁想这个小艳竟然怀孕了,然后就跑到小卖部门口闹。这件事便在村子原本平静的水面上炸开了。

第二个消息是男人去县医院体检,发现得病了,医生说这病有钱能治,就能活,没钱就等死。

晚上和想男人商量,但一提男人就抱着冬菊婶哭,一直哭,哭得撕心裂肺,像个死了娘的孩子。

出租屋外的街道上行人与三轮车和自行车挤来挤去,熙熙攘攘,但在毒辣的太阳下面一个个都慵慵懒懒的跟盖了张毯子一样,没有啥声音也没有啥力气。

这时候冬菊婶已经用牙咬了脐带,倒在了一地血泊中了。

冬菊婶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冬菊婶快走到学校的时候,远远地望了学校一眼,好像看到太阳下跪了一个人,但太阳一闪眼睛,又看不到了。只想放慢了脚步在看一看。但这时候后面跟的一群黑色的脑袋早就染上了她的杀气,杀气就又从她身后的人群里染了回来,并且狠狠地推了她一下,怒气杀气就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里,脚步上,和尖刀上的光芒里了。

那个男人站在学校门口,眯着眼睛望着西边那一块明晃晃的光,踅了踅光后面跟着的黑压压人群,又看看身后黄澄澄的太阳,狰狞着脸深吸了一口烟,“咣”地一声朝西跪了下来。

但就是这渐渐逝去的轻盈和稍稍的丰满更使她这个年纪更加撩拨人心。只是她眼睛里充着忧郁,脸上有些红。这红已经不像是当初土地爷前面供着的苹果那样的害羞的红了,而像那土地庙里的红蜡烛,是羞耻的红。

又过了两年,那个男人病情恶化,死了。

她要当着全村的面杀了那个男人。

终于冬菊婶从院门里出来了。她又穿了来村时那样的粉红衬衫和那样的浅色牛仔裤,头发依然像黑绸一样飘在肩上,只是脖子那里比先前多了一个桃木发卡,在太阳下闪着木黄的光芒。

一天下午男人去县里带了电影队回村小学放电影,还特意给冬菊婶买了新鲜荔枝。虽然放下荔枝男人就走了,但冬菊婶又感觉回到了新婚伊始的那种久违的甜蜜,她很开心。一开心就胃口大开,吃了半斤荔枝。

冬菊婶才猛征想起来,男人得了病,有钱治病能活,没钱治只能死了。

这些闲话就像山楂花一样,风一吹,就散一地,没人管没人扫,但过段时间就被其它更新鲜的东西盖过去,没人提了。

夭折的孩子不能入祖坟,于是从那一年开始冬菊婶家门口的山楂就长得特别好。每到山楂熟时,冬菊婶就摘了山楂做糖葫芦,送给来小卖部买东西的和玩的小孩子。

每次看到家门口的山楂花,我都会想:或许冬菊婶早就死了,可能死在了那个男人第一次出轨的时候,可能死在了被男人骗去重操旧业的那一刻,也可能死在了被小艳破口大骂尊严扫地离开村时。又或者,她早就和她真正的孩子死在了这美丽的山楂树下面了……

这次冬菊婶看不到他眼睛里的自己了,却看到了自己眼睛里的这个男人,刚刚二十八的年纪,身形匀称,长腿穿着衬裤已经陷到了明黄色的土里,挺拔着的身子更不像别的大肚子的中年男人那样臃肿。

冬菊婶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和当初一样的话来:“到家再说。”就又一把拉了那个男人回到了家。

村人们凑上去说些家里的地会帮忙的,让放心家里,路上小心之类的话,冬菊婶只是道谢。

这时街上突然响起了小汽车的喇叭声和司机的吆喝声,这声音陡然撕裂了人们盖着的毯子,人们就不再慵懒,叽叽喳喳了起来。

第二天,男人的一个本家姐姐来串门。先是说了些闲话,又跟她哭起了她可怜的弟弟,末了很随意地提到了隔壁村一个三十多岁的媳妇儿出去做了一个多月的人肉生意竟然挣了一辆小汽车回来,又说那个媳妇长得可没你好呢。就走了。

“不用治了,家里的钱全拿出来也差得远呢,只会人财两空。哎。”看冬菊婶不说话男人又补充道。

就这样,冬菊婶送了三年糖葫芦。这三年里那个男人当了校长,却再也没碰过她。她也经常能在回来拿钱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他和别的女人交合的气味,但她从来没提过。总是满含柔情,怜爱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人,好像在看她本应该有的不懂事孩子。

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冬菊婶就拿了布抹了刀上的水,举着明晃晃的刀,迎着刚升的太阳向着东边的学校里去了。后面跟着一溜望着尖刀的村人。杀气就五颜六色地起来了。

等村人们看完电影,捏着小凳子,扯着小孩子,拉了一地烟盒火机,果核糖纸,就着漫天星光慢悠悠回村时,听到一个半大孩子指着冬菊婶家对他们大呼小叫,男人们赶紧冲过去踹了木门,踢了黄狗,夺到了屋里。

男人叹口气说:“我这病没几天活了,治这个病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我死了以后,你就再找个合适的人家吧。”

除此之外,冬菊婶是忙碌的,每天都忙着打理小卖部,把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接钱找钱,买卖东西,还要完美拒绝那些来占便宜的男人又不得罪他们。生活充实而平静。

但这时候男人慢慢地抬起了头,从他长却整齐的头发下面,露出了那张瞪着眼睛的脸,刀就从冬菊婶手里飞了出去,插到了地上的沙土里。

这时候小艳来了,她挺着大肚子,手里拿着带着针未织好的毛衣。一来就铺天盖地地骂了起来,边骂边挥舞她手里的带针的毛衣,骂她是人世间最烂的破鞋,是人肉王鸡王,说她两腿间比大铁门都宽,比村里的水坑都大,汽车都能开进开出。这时候人群里一个男人看不下去了,让她少说两句。这个男人一直对冬菊婶有些想法,曾经还趁着喝醉和冬菊婶说过几句浑话。

冬菊婶是在她二十六岁的时候跟那个男人来到我们村的。在来我们村之前,她在市里火车站做人肉生意。那时候冬菊婶还是冬菊。

男人问完了要娶你吗?冬菊边脱内衣边说当然啦。男人又说那我直接娶你不干这事行吗?冬菊就停了正在脱衣服的手,将目光直直盯到男人眼珠子里,像是和他眼珠子里的自己对视,男人又嗫嚅着说自己回村子里当老师,过几年就能当校长了。

她口水四溅,骂得昏天地暗,越骂越来劲。正想更进一步时,看到那个男人从临街小卖部里走出来,她正想说毛衣快织好了让他瞧瞧,劈头盖脸的巴掌拳脚就落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看冬菊还在按着裤子和他眼珠子里的自己对视,又说自己从小没娘,以后不会让她生婆婆气的。然后又说他娘要在肯定比别人的娘好,也不会生气的。说着眼里竟要有了水儿。

冬菊婶终于怀上了孩子,但这时候村里竟流传起了冬菊婶以前是在火车站做鸡的谣言。每每有人问到,那个男人总是瞪着眼睛否认,然后骂对方媳妇才是婊子。但回到家里话却越来越少,只在院子里一根一根地抽烟。

这些赶集一样的声音传到了冬菊的耳朵里,她的内心也跟着那声音变得熙熙攘攘,密密麻麻了。

村人就都知道了冬菊为了救男人要重新出去做人肉生意了。

转眼山楂树开了七次花,结了七次果,小黄狗成了老黄狗,冬菊也变成了冬菊婶。

男人眼睛里溢出的水气把铺天盖地热辣辣的杀气都盖下去了。

两个人就没了话。

冬菊婶走过来的时候,人们都“呼啦”一下站了起来站到了路两边。望着冬菊婶都生出一股佩服的眼神,又忽然发现重新打扮了的冬菊婶好像还是跟是十年前一样,岁月好像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额头上,脸蛋上一片光泽,没有显见的纹路,露出在衣服外边的皮肤都流盈着春光水色。如果不是她走路时扭动的胯部和微微下塌的臀部,没有人会意识到她已经是一个三十有六的女人。

终于,在冬菊的内心快要被外边的嘈杂填满,男人的泪水快要把他眼睛里的冬菊淹没时,冬菊和冬菊自己达成了和解,一把拉上了裤子。

“房子卖了,小卖部盘出去也得治,我去医院伺候你。”冬菊婶赶紧说。

那个男人跟冬菊回到了家里后总是表现出一副热爱生活积极向上的样子,冬菊婶却会偶尔发现他不经意间的叹息和痛苦的眼神。

村里有人说是冬菊婶家风水不好,有的说是经常吃门口山楂的原因,也有的说是那个男人故意买荔枝害冬菊婶,还有的说是冬菊婶以前做人肉生意把身体搞坏了。

冬菊婶自走后,每个月都往家里汇一笔钱。人们只能从汇款单上知道她在南方某个大城市里,除此之外再没人知道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冬菊婶在隐隐窸窸中朦朦胧胧察觉这些事时,心中不起波澜,好像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但当这件事确确实实发生了,结结实实地打到脸上时,她怒不可遏了。她好像终于明白了那个男人一直在做一件对不起自己的事,并且是一件很严重的,叫做背叛的事。

等人们再回头看时,冬菊婶已经拖着旅行袋走出老远了。

冬菊拿她这些年挣的钱给男人盖了房子,在临街平房开了小卖部,院外种了两棵山楂树,院里养了一条小黄狗。冬菊婶在家经营小卖部再每天给男人做三顿饭,男人每天七点去学校上课,中午晚上回来吃饭,礼拜天开着三轮车去镇里、县里进货。小日子就这样红火了起来了。

初六这天吃罢了早饭,村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冬菊家小卖部里买东西,买完东西就遇到了一起,然后就或坐在山楂树下面,或坐在石凳上,或回家拿了凳子聊起天来。嘴里东拉西扯,眼里却都瞟着冬菊婶家的院门口。

冬菊看着他眼里的那个自己,上半身已然脱光,手正在没羞地拉着那条喇叭腿儿的牛仔裤,雪白的大腿露出了大半,连带着那个绣着荷花的裤头也露了出来——这个动作她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遍了。

冬菊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抓到了一丝东西,但只知道不对劲,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

孩子没有保住,冬菊婶也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在一个湿湿的夏日午后,冬菊照常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在那些买了车票但离上车还有许多时间的人中搜寻。

冬菊婶想了想,开始拿了一个帆布旅行袋收拾换洗衣服、手巾、木梳、年轻时候化妆用的家伙什,又拿了烙的油馍当干粮,最后放了一瓶清洗下身用的中药药水。

往常,她只看三十至五十岁的客,但这一天她注意到一个二十左右的小男人的在长凳旁边,东瞅西看,百无聊赖。冬菊心中一动就走他面前了,说你几点的车?那男人满脸困惑地望着他,又拧着眉毛问干啥?她说你不去找个地方歇一歇?不贵呢,也很近,不耽误车。男人好像明白了什么,睁着眼睛问是你吗?她说到家再说,就连价都没商量,一把把他拉到她的出租屋了。

有人说冬菊婶殉情了,有人说她在外地得了性病死了,有人说她还在大城市里做人肉生意,不过做了老妈子。

冬菊婶从黄历上选了一个既是礼拜天又是黄道吉日的好日子,从小卖部里挑了一把杀猪用的尖刀。一大早就坐在家门口一下一下磨那口刀。村人们就慢慢聚在了冬菊婶周围看热闹。

冬菊婶还没杀到学校,已有腿脚快的人带了劈天盖地的杀气通知了哪个男人。男人却没有跑。

小艳的骂声、哭喊声、男人的骂声、拳脚到肉的声音、村人们劝架的声音和议论的声音就乱作一团。

冬菊婶问:“这几天是咋了啊?身上不得劲?”

男人说:“那也差好些啊,没有其它方法筹钱就让我这么死了吧。”

虽然背着光,脸也不显得昏黑,长长黑黑的头发下流着汗和泪水,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冬菊婶眼神变得柔和了。这个眼睛里噙满泪水的男人形象慢慢地与当初在出租屋里小男人重叠在了一起,越发清晰了。

但每当村里大人们给那些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讲冬菊婶的故事时,为了告诫这些年轻人,总会以“冬菊婶后来得了性病死了”做结尾。

村里人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城里人,都围在村头土地庙旁边问这问那,冬菊就红了脸,像土地爷前供着的上等红苹果。

终于有一天,冬菊婶凭着自己职业的嗅觉在刚回家的男人身上闻到了刚和别的女人做完那事的气息。

谁想到她骂得更欢了,指着哪个男人说你又在装什么好人,村里哪个不知道你对这个骚婊子有意思,你们俩是不是早就搞在了一起了,要不你为啥站在这给你姘头说话。

冬菊刚来村子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穿着一件粉红色衬衫,一件浅色牛仔裤,头发像黑绸一样飘在肩上。她拉着那个小男人的手,紧紧跟在身后。

冬菊婶站到了那个男人面前,看了看那个低着头的男人,紧了紧手里的尖刀,从他身上选了一个位置,就要一刀捅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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