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男·女

2019-01-23 14:26:28

奇幻

一双裸色的高跟鞋在台阶前来回踱步。

“今晚的写作课就上到这里,大家回去后可以任意寻找生活的线索,进行变形,激发联想。”果然还是四十多岁的女人最有魅力。念祖一边在心中发出感叹一边收拾笔记。

已经28岁了,念祖至今还未有过恋爱经验,通常人们会说,没有恋爱过的人就像一张白纸,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到了一定年龄还没有恋爱经验的人更像是一层窗户纸,等着被捅破。哪怕是自己动手也想早些窥见外面的世界。

父母似乎对这件事并不上心,从未像其他家长那样急切地催促过。不但没有安排相亲,甚至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在饭桌上提起过。这一点时而让念祖觉得自由,时而又让念祖觉得自己像是家里的外人。

念祖按了按电动车龙头右边的喇叭,再拐个弯就到深南苑了,这是个老小区,路口的灯总一闪一闪的,像是老人的咳嗽,一遍遍地提醒人们注意到它的衰老。直到今天念祖还是跟父母住在一起,不仅如此他从出生起,就一直没能出过这个小区。幼儿园就在小区里,小学,中学的择校是按地区分配的,自然也在附近。

高考成绩也不理想,索性听从父母的留在了老家念了个二本。毕业后,父母自然是免不了安排他的工作——社区管理员。实际上就是个看大门的。看的还就是深南苑这座小区的大门。

这件事一直让念祖耿耿于怀,可不知道为什么念祖总是没有办法正面拒绝父母的提议与安排。他很奇怪,为什么他的生活总是一成不变,似乎也注定将要一成不变下去。尽管他的心里埋着一颗巨大的种子,一个作家梦。像是与生俱来的,也像是因为生活的一成不变所激发出的强烈渴望。

“爸,妈,我回来了…”念祖把换下的鞋子放进了鞋柜。

“又去上那个什么作文补习班了?”母亲打开冰箱,拿出切好的水果。

“妈,是写作课。训练思维的。”念祖顺手拿了一块冰镇的哈密瓜。“别瞎动,先洗手,这是给你爸的。”

“都多大人了,还在这种花拳绣腿上浪费时间。”父亲的口吻像极了城管看见了小商小贩的严肃劲儿。

“我又没耽误工作,再说了,算了不说了,这个月工资打你卡里了,剩下的一半我存起来,给你们交保险。”念祖转身回了房。

“什么态度,给我们买的保险受益人不还是你吗!还工作?你以为你这么笨还能做些什么大事?要不是我们你能像现在这样跟我说话吗?”父亲说了一半就被母亲打断。

“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是有证书的!”念祖在房间里虚弱地反驳了一下。

“大学?你学了些什么?证书呢?拿出来呀!”母亲立刻把父亲拽回了卧室。

大学的四年,就像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梦境,究竟学了些什么念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记忆里总是有一段莫名其妙的空白,好像生活曾在长大的某个时刻出现了巨大的断层。

反倒是童年的记忆更加明确,在念祖为数不多印象深刻的场景里,父亲并不像现在这般严厉。他总是记得父亲特有的温柔与耐心。

即使是在念祖的叛逆期,他们也常常一起在浴缸里聊天。父亲喜欢泡澡,念祖就站在浴缸里淋浴。

“活着没劲!”

“别胡说,你才十四岁!”

“你知道什么是忧愁吗?”

“当然。”

“我是说那种说不清的忧愁”

“相信我,儿子,我也年轻过”

“那后来呢?”

“后来就长大了呀”

“长大了就不忧愁了?”

“长大了,就会有更多具体的事情让你忧愁,说不清的,就不说了,时间不经用,就顾不上了”

“一生里什么最重要?我是说最重要的!”

“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你看,洗澡,水温很重要,肥皂也很重要,毛巾重要,浴巾也重要。”

“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吗?”

“哈哈,非要纠缠这个问题的话,大概是洗澡的心情吧。”

“有没有什么最艰难的?你又是怎么熬过去的?这一生真的值得一过吗?”

“每个人的一生都不一样,我的经验不值一提,哪怕我是你的爸爸。”

“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呢?”

“那就去你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但前提是你做好了吃苦受伤的准备,我才能放心。”

类似这样的对话出现过不止一回,父亲像是一个满怀人生况味的智者总是愿意耐心地解答念祖的问题,从不会下任何命令,或者给出绝对正确的答案。可能也正是那些来自童年的美好记忆才让念祖在长大后心甘情愿地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儿子。

“出来喝一杯呀。”堂哥的简讯。

“太晚了,不好吧。”

“烧烤,配啤酒,绝了。不来不是兄弟。”

“好吧。”

堂哥只有在想喝酒时才会向念祖发出友好的邀请。这种友好的代价就是念祖必须抢着结账。一开始他们还会在买单时争抢一会儿,虽然堂哥最终都会败下阵来,但一来一回的推搡成全了堂哥的体面。久而久之,也懒得争了,他就坐在桌子上,任由一杯杯啤酒下肚,只要当瓶子里的酒下降的速度越来越慢,其实就是在暗示念祖该去买单了。

“我想离开这里。”念祖给堂哥倒上一杯酒。

“好好地干嘛要离开?”堂哥只有在念祖请他喝酒的时候才会敷衍地陪着聊会儿天,不知道为什么亲戚们对念祖总是异常的冷淡,反倒是工作以后交的一些朋友显得亲切许多。

“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没离开过这个苑!”

“这有什么,你衣食无忧的。”

“我想去更大一点的城市看看。”

“那你爸妈怎么办?”

“他们照样生活,我还是会把每个月的工资交给他们的。”

“那可不是一回事,你妈退休了,你爸还差一年半,这日子你不在身边,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这不是白养你了!再说了,你要是去了外地,得租房吧,剩下来的钱够继续给爸妈交保险吗?”

从工作开始,爸妈就逼着念祖给他们买保险,说是将来万一有什么不测还能有理赔,念祖的下半生也就有了着落。

“可我不能一辈子当一个看大门的吧。”

“社区管理员,好工作,又闲又有钱拿,求都求不来。”

“那我们换换?”

“不换。”

“我想出去看看,说不定我能做的不只是看大门呢?”

“我说念祖啊,哦不…”他顿了顿“你还想闯出个大天来?别做梦了,安生日子不过去淌什么浑水!”

“我只是想活得快乐一点。”

“你还不快乐啊!工作清闲,父母双全,你知足了就快乐了,你就是不知足,你要的不是快乐,是快感。”

“我想当个作家,旅行作家,写写各地的见闻,听来的故事什么的。”

“你还以为自己怀才不遇呢吧,我告诉你,所谓的怀才不遇通常就是人缘一般,社交圈窄,一肚子的小聪明没地方出风头,别瞎想了,没意义。”

我下意识地用右手拇指的指甲反复掐着中指的关节。

“没有意义,就去寻找意义,难道人不该活得有意义一点吗?”

“听哥一句劝,有时思考过大过深的问题,其实是对当下具体问题的一种逃避。”

说完他看了看眼前的空啤酒瓶,念祖知道这已经是在明示他去买单了。这就是当下的具体问题。

念祖起身掏出钱包,这下堂哥放心地笑了笑,迅速地把签子上剩下的肉扫进嘴里,满足地咀嚼起来。

“没有不快乐的感觉,可也不是快乐。也不存在什么快乐而不自知的谬论。快乐就像海上黑夜里的一颗闪亮的明星,寂寞都市街头朝你走来的美艳女郎,要么感觉到希望,要么感受到欲望。我才不在乎什么快乐和快感的区别。一快乐了我就是知道的,我不是先知但我也不是弱智,我是有知觉的人。我渴望快乐,但这种渴望让我很不快乐于是我不再放大我的渴望不再明确生活里的需求与决定就差出家了。

“生活给我的感觉总是不痛不痒或者处处为难总之如果生活是条街道那我就是唯一的逆行者一不留神就有危险一停下来就被指指点点。”回去后念祖把这段话反反复复地修改,写在了写作课的笔记本上。

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隔壁父母的卧室里准时传来了电视的声音。父亲又睡不着了,每天准点就醒了,必须开着电视看着新闻才能再次入眠。

“近来,随着社会的发展,一线城市的人才需求,大量年轻人涌向北上广,空巢老人的数量也年年递增…许多老人因无人照料,发生意外。例如,洗澡时间过长,脑缺氧,倒地不起,中风没有及时送医,煤气中毒等等。”

随即而来的是父亲剧烈的咳嗽,念祖赶忙凑到自己的房门口探听,他不敢冒失地冲进父母的卧室,那在父亲看来简直是大不敬的行为。

“还是儿子在身边好啊。”父亲的声音。

“瞎说什么呢!儿子就在隔壁。”母亲打断父亲。

紧接着又是父亲用力的咳嗽声。

念祖看了看时间索性不睡了,起身去厨房开始准备早餐,热牛奶,小米粥,四张鸡蛋饼,还有父亲爱吃的醋拌黄瓜。粥炖好了,天也亮了。

父母起床洗漱,念祖摆好碗筷,门铃响了。是隔壁的张阿姨。

“就知道你们起的早,吃早餐呢吧,还是有个儿子在身边好啊,享清福呦。”张阿姨探头探脑地。

“进来一起吃点儿吧。”母亲招呼道。

“不了,不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过几天这个老小区就要换天然气啦,应该是下周六,你们要记得留个人在家,要进门检查管道的。”

“好嘞,谢谢您,进来一起吃个早餐吧。”

“吃过了吃过了,我还得回干洗店里整理顾客资料,挨个打电话通知他们来拿洗好的衣服呢。”

母亲微笑点头待张阿姨下了楼之后才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多吃点,早餐要吃饱一点。”母亲回到饭桌上还没坐下就夹了一张蛋饼送到念祖的碗里。

“坐下吃你的吧,他这么大人了自己不会夹吗?”父亲最擅长的就是在大清早给念祖浇一盆凉水,从头到脚冷到心里。

“吃好了,我的那件大衣呢?”父亲一起身,小腿肚子上方的关节推开椅子,椅脚跟地板摩擦发出刺耳挠心的声响。

“哪件大衣啊?”母亲匆忙放下碗筷问。

“灰色的,呢子的。”父亲说。

“明白了,就是儿子给你买的那件名牌对吧。”母亲笑呵呵地。

“都什么天气了,还穿呢子大衣,这天,一到中午就热。”说完念祖把脸埋进碗里。

“要你管。”父亲丢下这三个字就回了卧室自己翻了起来,穿上身,就出了门。

母亲用目光再三确认父亲出门走远后才说“你爸可舍不得穿你送的那件大衣了,今天晚上肯定是不回来吃饭了,估计是同学聚会,又要炫耀自己的儿子给自己买了名牌,你别看你爸平时对你这么严肃,其实打心眼儿里可心疼你了。那衣服他都送去干洗店干洗,舍不得让我洗,生怕我洗坏了。”

念祖忍着恶心听完了母亲打的圆场。因为他知道父亲穿的根本就不是他买的那件。母亲看不出来,但念祖早就知道了,父亲从没穿过他买的大衣,那件大衣是黑色的。

父亲穿的是深灰色的。但母亲说的并不全是假话,父亲确实常常在亲戚朋友面前夸耀自己儿子多么孝顺,多么贴心,给自己买的大衣多么合身暖和。可亲戚看念祖的眼色却似乎像是在看待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想到这里念祖又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的指甲掐了掐中指的关节。

“妈,我想去外面闯闯…”念祖还没说完母亲就瞬间变了脸“别跟我说,跟你爸说去。”

这些年这样的对话发生了无数回,每一次都是如此,念祖彻底厌倦了。他痛恨自己的唯唯诺诺,为自己的听话而感到羞耻,每当他想起自己的工作,就浑身使不上劲,牙根痒得他想要一口咬碎。他想起了台阶前的裸色高跟鞋,想起了生活里的种种线索。

对他异常冷淡的亲戚,总是骗吃骗喝的堂哥,毫无感情的父亲,永远在说着谎话打着圆场的母亲,那件根本就不是自己送的灰色呢子大衣。念祖突然开始产生了可怕的怀疑。自己真的是这个家里的儿子吗?

如果是,为什么童年的父亲是那般的慈爱,为什么自己的大学四年像是空荡荡的大梦一场。如果是,为什么一遍遍阻挠并嘲讽他的梦想。如果是,为什么自己从来都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愿,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念祖呆坐在小区门口的管理处里反复琢磨着其中蹊跷。当晚父亲又喝多了回来,一进门就是开始吐,母亲连忙把父亲扶进了洗手间。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声响。出来后,裤子上全是呕吐物的痕迹,那件灰色大衣倒是干干净净。

这让念祖更加折磨。彻夜未眠,他又早早起来煮了小米粥,守在灶台前想起了张阿姨说的“过几天这个老小区就要换天然气啦”他看着煤气灶上的蓝色火苗,皱了皱眉。点了右边的灶,准备煎几块培根肉。

不一会儿卧室就传来父亲的嘶吼“这么一大早的就开油锅,要熏死人吗?”念祖没接话,父亲立马冲了过来,打开窗户,瞪了念祖一眼。

念祖默默地放下锅铲,关了右边煤气灶的火。又关上了窗户,小米粥还没好,念祖想冲着父亲大吼一声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只好轻手轻脚地逃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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