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子里的鬼

2019-01-05 10:33:08

灵异

“你咋又往外端?这么些年了,你咋每年都往外端饺子,究竟因为啥?当年因为这事我娘跟你闹,你们都把咱俩的儿子作没了,如今无儿无女,你说我要是死了咋见祖宗去?咋见咱俩的儿子?”

吴李氏被老伴拽着走,一双小脚使劲倒腾才没被拽倒,进了屋大口喘匀和了气,巴掌大的褶子脸上先是爬上一丝落寞与带着悔意的伤感,几秒后又显出了怒意,一把拍在吴老汉的手上,喊道:“老头子,你撒手,大过年的你提啥不吉利的话!”

吴李氏见大曼对自己没有恶意,也没有先前害怕了,尝试着自己摁着地站了起来,吴老汉几步上前将老伴拢到自己身后,冲着大曼吼道:“大曼,你都死这么些年了,大过年的你不去你婆家的家堂上享受供奉,你跑我家门口来干啥?”

吴老汉一把拉开门,却见大曼正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吃饺子,吃的泪流满面,一时愣住了,身后的吴李氏见老伴不挪步,心急的喊了一声:“咋不走了?我还急着问儿子的事呢!”

吴李氏听见老伴喊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吓得吴老汉闷住了声,诧异的看着她。“喊啥喊!我好着呢!”吴老汉听声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才坐在了炕沿上,委屈吧啦的嘟囔了一句:“还不是怕你有事,都一块过了这么些年了,你要是有事了我咋整?”

2012年的除夕夜,炮竹声此起彼伏,十天前还冷清萧索的农村小庄子,此刻街上人头攒动,在外的学子,工人都回家过年,三五成群的各家互相走动着,立时多了几分热闹。

吴老汉扭头看了看吴李氏,见吴李氏也是一脸诧异,大着胆子喊道:“大曼,我们老两口跟你无冤无仇,你活着的时候我们也算是乡亲,你病死这么些年了,我们也没掘你的坟,踏过你的坟欺负过你,你咋还想要我们的命?”

东屋炕上,吴老汉青筋凸起的手端着茶杯,像段枯树枝,皮松松的塌陷在骨头上,仿佛割开皮就是骨头一般,微微颤着,茶杯里水面也跟着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他抬头见钟表时针落在11,分针落在6,嗓子眼不自觉的发出一声哼唧声,像是嗓子里藏着什么东西,抿了一口茶水,将躺在炕头正睡着的老伴晃醒,生怕听不见似的大声喊道:“老婆子,赶紧起来准备下饺子吧,又一年喽。唉……”喊完就下了炕。

大曼狰狞着脸欲扑向老两口,身子刚要探进拦门棍里,却被一股力量击打了出去,撞在身后残破的土墙上,狰狞的样子又被打回了眉清目秀。

吴李氏心里苦,放下饺子碗,扶着门框,看着拦门棍外的那碗饺子,眼前又是儿子的样子,几十年都没解开这心结。她也悔啊,当年干嘛要按照娘家的习惯走,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切按照婆家走就对了,活该自己无儿无女。

堂屋就是做饭的地方,堂门口的锅灶通着炕,锅灶北边是楸木做的风箱,年代久远。堂屋正北摆着家堂,正北的墙上挂着一幅老少同乐的轴子,轴子上填写着十八辈去世子孙的名字,轴子下方是饭橱,橱面上摆着几盘贡品,两摞白白的大饽饽,高高的红蜡烛燃了一半。

跪在地上的吴李氏刹住了身子,眼里滚下两行老泪,身子失了力气瘫软坐到了地上,狠狠的闪了吴老汉一把。

吴老汉赶紧上前,蹲下身子先拍了拍吴李氏的手,示意让她起来。吴李氏跟着了魔怔一样,还想再磕头。

“哎,起了。”吴李氏一手扶着土墙,一手摁着炕,缓缓坐起身,双手拢了拢鬓边散下来的白发,拉了拉衣角,手脚并用挪动着屁股下了炕,早些年裹脚造成的一双小脚,蹬上一双蓝底红花的尖头绣花鞋,扶着炕沿颤巍巍的出了屋。

吴李氏揪心的疼,颠着小脚钻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大曼面前拼命磕头,语无伦次的哀求着:“大曼啊!你可怜可怜我们老俩口,你帮帮我们,帮帮我儿子,我们知道你都死了很多年了,我儿子也死了好多年了,你帮帮他,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想要我的命我给你,求你帮我叫叫我儿子,让我见他一面,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吴老汉也没闲着,先在家堂前烧了香,又从西屋炕上取了一挂鞭炮,放在东屋炕头上干燥着,再上西北角取了根竹竿子放在大门外,等会挂鞭炮,等他忙完进屋,吴李氏那边也烧开锅了。

眼前的人穿着一身的确良红褂子,黑裤子,梳着两条大辫子,眉眼清秀,脸上带着一股哀怨,蹲在地上似乎是想要将吴李氏扶起来,无奈俩只手却穿过了吴李氏的胳膊。

“噼啪……”震耳的鞭炮声响起,一阵白烟弥漫,鞭炮声戛然而止,空荡荡的胡同带起一片回声。吴李氏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老伴放完鞭炮,颠着双小脚回屋端出一碗饺子,小心翼翼的端出大门。吴老汉见老伴又端饺子出来,立马黑了脸,劈手将碗夺了下来,另一只手扯着吴李氏的袖子就往屋拽,边拽边大声数落。

这仅有的一家土胚房此时木门上贴着红底金字的对联,两扇门大开着,门槛被抬起来竖着立在门口左侧,门前一米的地方横着根粗粗的拦门棍,俩篮球大小的红灯笼挂在屋檐底下,五色的过门钱随风摆动,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周围黑峻峻的映衬下,此刻远远望去也多了点生气。

与这热闹情景不同的是村东边,葡萄湾东岸的这片土胚房,大大小小二三十座,因年久无人住此刻墙倒屋塌,个个露着天,这些土胚房是用泥土混合稻草建起来的,保留着六七十年代的味道。大年夜,葡萄湾此刻像条分界线,将村子分为了东西两半,西岸人头攒动,热闹异常,东岸却萧索落败,毫无人气,这鲜明的对比彷如阴阳两隔。

大曼倚着墙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喘了好一会,再抬头看老两口的时候未语泪先流,匍匐着身子爬向老两口,吓得吴老汉又往后退了一步。老两口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大曼竟跪在地上磕起了头,直磕的额头血流一片。

“你咋不说话?你不说话就赶紧走吧!别待在这吓人了!”吴老汉说完就扯着老伴回了家,急匆匆的关上了门。

大曼见吴李氏跪下给自己磕头,慌忙上前想要拉起她,无奈手穿过了她,急的她赶紧朝着吴李氏摆手,示意她起来,可吴李氏跟没看见似的,仍然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大曼没辙又朝着吴老汉摆手示意,一脸的着急。

“呜呜,我的儿子,我的宝呦…”吴老汉嚎了一句,再没理由阻拦吴李氏,这件事是他娘不对,强势不讲理,害的吴李氏再也生不了孩子。

还没等吴老汉稳住身子,大曼哀嚎一声,模样大变,腐肉尽显,吴老汉立马挡在吴李氏的身前,闭上了眼睛,等着被大曼撕碎。可等了好一会也没有等来痛感,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老伴出了事,睁开眼时眼前没有大曼,慌忙转身,见到老伴毫发无损,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只是周围再也没有了大曼的鬼影。

吴李氏却没听他嘟囔,反倒是在想另一件事,心里一想,嘴里无意识的说了出来。“大曼死了这么些年还没走,那咱儿子是不是也还在?不行,我得问问大曼去!”说完颠着小脚出了屋,吴老汉听见她的话,眼睛瞬间一亮,接着又暗淡了下去。

吴老汉没瞅见老伴欲言又止的样子,盛了饺子端到家堂那边,烧纸磕头好一通忙活,卡着点出门放鞭炮。

大曼听见吴老汉的话,一个劲的摇头,两行血泪顺着眼角滑下,使劲张着嘴却喊不出话来,只好又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吴老汉低头小跑,等他迈出大门口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一下子愣住了,脚下也忘了挪步,身子不稳扑在地上,趴下的那刻脑海里飘出:这…这不是大曼吗?

虽然村里已经通了自来水,但湾东岸只有吴老汉一户,不值得下管道,就没给通自来水。吴李氏先是颠着小脚从天井里的压井上压了些水,刷锅添水一通忙活,又颠着小脚从天井西角落的草垛上扯了一簸箕麦秸草,这才拿了小板凳坐在灶前烧起了火。

葡萄湾东岸仅剩一家土胚房完好无损,居住着两位无儿无女的老人,低矮的土墙因常年的日晒雨淋,早已坑坑洼洼,显得摇摇欲坠。农村的房子特别怪,土胚墙的房子只要住着人,就绝对不会塌。

吴老汉的话刚说完,周围就刮起一阵邪风,呜呜的像极了鬼哭,刮得老两口睁不开眼,再睁眼时大曼的脸已经变样,血肉模糊,满脸蛆虫,左眼空洞洞的,露出了白骨,身上的红褂子黑裤子风化成了几块碎布片挂在身上,露出的地方蛆虫爬进爬出,已见白骨。

吴老汉听见老婆子哀嚎声,以为老婆子摔了,几步迈出屋,见老婆子背对着他坐在地上,扬着胳膊不停的哀嚎,急忙往外跑,边跑边数落,“咋了你?摔了?不让你端饺子非端,都这么个岁数了,土埋脖子的人了还不听说,你……”

大曼听见吴李氏的嚎哭声,不知所措的神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放下饺子,退离了饺子碗。

“哎哟,娘哎!”吴李氏尖叫一声,这…这不是大曼吗?“哎哟,娘哎!先民!吴先民呀!老伴呀!”吴李氏吓得瞪大了眼,胳膊受惊似乎转了筋,缩不回来了,小腿肚子也转了筋,哆哆嗦嗦的疼,一时没法的她,只能瞪着眼珠拼了命的嚎叫吴老汉的名字,声音带上了几丝凄厉哀嚎。

“老头子,水开了,你把饺子端出来。”

“老伴你起来,大曼说不了话,你咋问她?”吴老汉嗓音里带上了失望,提醒着吴李氏。

吴老汉扶着墙爬起来,颤着音,不确定的喊了一声:“大曼?”

吴老汉腿脚好,钻进西屋端出早包好的饺子,趁着水滚全倒了进去,看着锅里饺子全漂了起来,这才盖上锅盖。眼见着开了两次锅,饺子煮熟了,吴李氏抬眼看了一眼老伴,嘴哆嗦了一下,似有话说,见老伴哆嗦着手认真的盛饺子,又咽了下去。

从老伴身侧钻出脑袋,瞧见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大曼,这饿狠了的吃相让吴李氏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不会也是这副饿死鬼的惨样吧?以前不知道鬼存在,如今知道了,当娘的心立马揪着疼起来,忍不住哀嚎了一句:“我可怜的儿哟!心疼死娘了哟!”

俩人进屋了,吴李氏都没缓过神来,愣愣的盯着炕沿看,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吴老汉见老伴没魂了一般,以为被大曼给吓掉了魂,赶紧使劲摇晃,急急的喊着吴李氏的闺名:“老伴?秀秀?秀秀回来吧!秀秀回家哟!”

“还在也不能给你送终喽”吴老汉嘟哝了一句,从炕沿上起身,紧跟吴李氏出了屋,迈着大步走在了吴李氏的前面,一幅老母鸡护鸡崽子的样子,只是脸上也挂了丝期待。

抹了一把老泪,喃喃道:“唉,都是命哟!”颠着双小脚想把饺子碗端回家,蹲下身子刚起身,眼前一黑,她晃了晃身子,一个不稳坐在了地上。

“你怪我?当年还不是你娘作妖,一碗饺子而已,端门外去放放能少了是咋地?放放就端回来,非得拦着不让放,还狠劲推我,现在没孩子你怪我了?以前放是因为我娘家有这个习惯,现在放是因为我心里堵着一口气,有恨!你娘越不让我放,我就偏要放!一直放到我蹬腿闭眼!要不我儿子死的就太冤了!”说完就夺过饺子碗,小脚颠颠的出了屋,每颠一步眼前就出现那浑身血污不足月的儿子,碗里的饺子此时在她眼里像极了儿子白胖的小身子。

“连死都没人送终,我…”吴老汉戚戚然的还没说完,吴李氏就打断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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