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爱情

2018-12-15 08:03:00

奇幻

楔子

香港的夜是寂寥的黑,静默地陈着无尽的山与无尽的海,天涯那边是无尽的恐怖。

我静静在礁石上坐着,海风有些咸,刮得我的头发没了形状。原城的脸又出现在我眼前,我抬手拂开发丝,他最近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有些无奈,很想把他扯过来,告诉他我并不需要他这么频繁地出现。

但他到时一定又会和我使小孩脾气,说他只是想一直让我将他记着,然后有什么好东西都能记着给他带一份。

“原城。”

原城。

我该怎么才能告诉你?

1

我的记性是坏透了。我飘零在香港繁华的街头,记不得来时的路,记不得家里人的名字。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我浪荡着,偶尔会有人过来看我。他们有时是富家太太或上流社会的小姐,有时也会是蓝眼睛黄头发的英国爵士。不过更多时候,他们是拥挤阁楼的妈妈们,身后跟着几个从贫穷乡村来的丫头们,瘦瘦黄黄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面对她们好奇凑过来的目光,我总是抓抓我因太久没洗而发痒的头发,然后用我不知多长时间没换过鞋子的脚,照着他们华丽精美的鞋上踩去,留下一个异常发黑的脚印,再大笑着跑掉。

我的听力出奇地好,总能在飘过来的风里听到一两声响亮的咒骂。

我蹲在电车轨道的旁边,等着电车在我身边驰过,留下一串清脆的电铃声。对面是一个飘着菜香热气的包子摊。那个时候的香港还是英国的殖民地,一整个土地上都带着英国的印记,像是要把殖民地的味道深深带进骨头。

这样中国风的小吃并不多见。我很欣赏那个摆摊的小哥,思量着也许某天我想过一种柴米油盐的生活的时候,就可以在香港的街头卖我喜欢的包子白粥。

我欣赏这位卖包子的小哥,但他却不解风情,一直疑虑我是饿疯了,会上前抢他包子,因此总要在照管生意的缝隙里,分出一两道怀疑的眼风向我送过来。

我蹲着抠了抠鞋子,再弹弹指甲,想着我要不要去抢一下那位小哥的包子,免得他浪费这诸多眼风。

“嘿!”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抬头看去,一位白皮肤黑头发的少年冲我笑了笑,倏地红了脸,用蹩脚的中文向我说了句:“你好。”

我注意到他的眸色比寻常人的浅,低头看看我刚刚抠完脚,脏兮兮的手指,不说话。

“你,是不是……”他又说了句,指了指对面的包子摊,有点羞涩,“吃包子?”

我看了看他白皙的皮肤,浅色的眼眸以及微红的双颊,又一班的电车要来了,遥遥地就听见声音。

我站起来抬手在他身上揩了一把,他猝不及防,来不及躲开。我大笑着转身跳上正好驶来电车,一回头,他依旧保持刚才一副吃惊的模样,站在原地。那件淡金滚边骑士服上多了一个脏兮兮的黑印子。

2

在香港的日子单调又无趣,我窝在一件暗房里,关上门丢了摆钟,昼与夜连成一片,时间这东西,你当它没有就没有。

连绵的雨季让我讨厌,寻不到的漫天雨丝织成一张浩荡的网,网住了香港阴沉的天空。

我换下了前边那件脏衣服,站在落地镜前换上另一件衣装,一顶深红的帽子,上面浆硬的黑纱一直遮到下巴处。帽檐压得低低的,我忍不住一撇嘴,镜子里就现出一个深红嘴唇的曲线。

我走在香港的街头,迎着阳光扬下起巴看电影院画报上那个小姐和我涂了一样的红嘴唇。

“嘿,我看到你了。”一个人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声音了带着惊喜。

我无所谓地偏头看去,抬起手,说了句:“初次见面,这样握着小姐的手,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

然后我看到他浅色的眼眸里涌出来惊喜,他松开我,笑了笑:“原来你会说英文。”

我收回手,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像那一天一样,一张脸轻易就染上绯色,“不过我们可不是初次见面,你忘了?那天你还弄脏了我的衣服。”

他浅色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那天你穿的不是这样的衣服,那天的你是个小乞丐。”

我依旧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尽管他一下子就看破了我的恶作剧,我说:“难道你觉得我像是个乞丐?”我明明穿了一身摩登小姐的衣装。

他摇摇头,大大方方地邀请我:“你想去尝尝电车旁边的包子吗?”

我原本是不饿的,但在他这样问我的时候我突然就饿了。格琳娜告诉过我,创世纪的时候,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他凑过来微笑的时候,就走进了光里,走进了岁月的十四行诗里。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些,但却不得不承认事实。

就这么的,我和他去吃了包子,在我原本应当掉头走开的时候。

3

电台边的包子是虾子馅的,似乎还带了海浪的味道。我咬了一口,默默放在一边,倒是那位小哥,见有人光临忙得一刻不停。

他见我没有吃,便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摘下帽子放在一边,对他说只是吃不惯虾子馅的。他有些怔住了,我想他大抵是并不知道在海岸那边,包子是怎样的美味。于是便细细地告诉他,豆腐包、豆沙包、雪菜包、叉烧包、小笼包,还有那种一咬一口汤的包子。

真的,我许久没有同人说过这些了,是我不想,也是在面包西餐盛行的殖民地上没有人乐意听我说这些。然而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我同他说了这许多。

同一个中文都说不好的混血。

他一直听着,偶尔露出很惊讶的神情来。他默了半晌,然后拿过纱帽来帮我戴上。

他说:“你这么美丽的小姐,我怕你会消失在阳光下的。”

光线逆着方向射过来,投在他金黄色的头发上,阳光在他手上打了一个漂亮的旋折,让他为我仔细弄好遮脸的黑纱。他的脸给黑纱格出许多个小块,我目不转睛地看去,每个小块里都藏满小心翼翼。

我看着他,不由一笑。

他见我笑了,白皙的脸不由再次变得微红。他摇着头道:“不,你不会消失。我会。”

他指了指自己心房的位置,垂下淡蓝色的眼睛,“在你的笑里。”

我竟然无言以对:“……”

格琳娜从前在教堂里教我唱过颂歌,浑厚神圣的管风琴声响起,颂烛的烛光摇摇晃晃,在她美丽的脸上投下光影。

陈香的酒液在烛光里缓缓流淌,她告诉我,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就算是耶稣,也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要有着信徒的爱戴才能复活。

她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道大劫,决定了你去天堂还是地狱。

当时我年纪还小,追问她,那我们的大劫是什么?

她听了一笑,脸上有些惨淡。

“人类。”

我看着他的脸,脑子绷断一根弦,心里跳出两个字,“人类。”

4

香港的天气依然阴天多于晴天,我渐渐不再对恶作剧感兴趣,但是仍然喜欢换试不同的衣服,假装不同的人。

这次的我是一个工笔画中细细描绘的女人,一身精致的堇色旗袍坐在咖啡馆里,眉眼是用心画过的。在西洋长腿裙子里,我在手间的杯中看见了一个静得不谙世事的女人。

“嘿!”他兴高采烈地向我走来,一脸神秘地对我一笑,“我学来了一句中国话要对你说。”

我闻言挑眉,表示很有兴趣。他生在香港,长在香港,一口英文溜得很,中文却差得要命。

“你仔细听。”他从我背后伸出手来,遮住我的眼睛,嘴唇轻轻贴在我耳边呼气。

“执子之手,与子成说。”

他的中文已然蹩脚得可笑,而我却突然想哭。

我一偏头,惊讶地看着他。他扯了扯嘴角,略有些不自在,“我听说这是中国情意最重的一句诗,和英国十四行诗一样。”

“所以就想说来给你听。”他看着我,认真的表情透出几分可爱。

我笑着点头,说:“但是,这是不能随便说的,除非这个男人想娶着听他说话的这个女人。”

“是吗?还有这话?”他眼底发光,低头一笑。

他突然欺身过来,将两片温软的嘴唇贴在我的唇上。在我思考着要不要吻他的时候。

他叫原城。

是英国人原琪爵士的儿子,母亲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女人。

他拥有英国骑士勋章,雪一样白的肤色,和一头阳光灿烂的金发处处显示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

在英国法律里,离婚很难,除非一方犯罪或是犯奸。

我想我沦陷了,我犯了最不该犯的禁忌。无尽的时光将会给我最残忍的惩罚,但我却毫不畏惧,敢以一己单薄之身抵抗。因为有个人要来爱我,要来娶我,要来和我缔结共度漫漫几十年的契约。

5

如果有一天,我变老了、变丑了,当记忆深深嵌进皱纹里的时候,回忆往事,会有许多事让我后悔,比如答应了原城去参加一位英国人的晚会派对。

那天派对上有印度人、法国人,迷幻的灯光打在人脸上让每个人都变得模模糊糊的,灯影绰约。

然而让我始料不及的是,那天派对上还有乔奈斯。原城这个什么都不清楚的笨蛋,温柔地对我说:“我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你们一定很谈得来。”

然后我来不及阻止他,原城就振臂高呼:“嘿!乔奈,过来这儿。”

乔奈的目光闻声过来,灯光打在他栗色的头发上,衬出了他天生的慵懒气息。他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凌迟,我下意识想,但原城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让我舍不得甩开。

乔奈斯走了过来,笑着打了招呼:“嘿,原城。”然后就一直盯着我,等着原城对我的介绍。

“这是我的未婚妻,乔奈。”原城这样说。

乔奈斯的目光跳动了一下,然后礼节性地握着我的手背吻了一下。原城笑得太灿烂,只有我知道,乔奈捏住我手的力道有多重。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回见。”

“你和那家伙认识?”晚会结束后我冷冷地看着原城。

“你说乔奈?没错,我们是朋友。”他语气去轻松道。

“朋友?”我愤怒起来,“你要带我认识你的朋友,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你怎么了?”原城似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出言安慰,“你不喜欢乔奈斯?没关系,你只是不太了接他,他可能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乔奈斯·加纳森,我怎么会不太了解他?我感觉有些头痛,转身想走。

原城拉住我的手,然后吃惊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说着摸了摸我的额头,“头上也这样凉。”

我拨开他的手,收拾一下情绪,“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原城,你先走好吗?”

原城带着忧虑地看着我,“你确定?你看上去不是太好。”

我重重点头,“确定。”

“好吧。”他妥协了,“那你自己照顾自己。”

说完他笑了一下,“晚安,亚当瑟夫人。”

我呆住了,看着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一步步倒退,推进灯光里,然后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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