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很开心，窟外已是成队的骆驼。
这个道士沉默了。他一直沉默，也许是为了自己，也许是为了这个窟，最后他点了点头。
他被后世骂了好久，但我依然爱着他。在这改造过的窟里，我继续苟活着，舞蹈着。我也在期待，几百年后，那温柔眼神与我的再次对视。
悲情在窟中蔓延开来。
火焰与烟火在抽动，他的道服也在抖动。他不安地挪动着瘦小的身体。那几百年前的情景，可有片刻在这里闪现？
当他满身风沙的一个人挥舞着铁锹把沙子一点点清除，我重新看到了太阳，看到了他的眼神。只是我已经变得斑驳，只可以追寻过往的美丽，而不可再现。
他无奈的答应了——他需要钱，为了起码的生存，为了继续待在这里看守。
他造就了很多神的画像，在他作画的时候，我在他的身边舞蹈，琵琶在昏暗的火炬中划出一条条美丽的弧线，将他层层围住。可他是凡人，哪里会有神采来体会那时的温情。
那一刻，我停止了舞蹈，整个仙界也安静下来，似乎宴席已经结束。他最后一次爬到我面前，颤颤巍巍，灰白的胡须和面庞应和着闪动的黑暗，在我面前，长久的颤抖着。
吞下几缕香火，我希望可以像凡人喝酒一样沉醉，而不是这样苟延我这神的躯壳。
我是一个反弹琵琶的飞天，在神的石窟里飞翔。我可以看到西边的鸣沙山，我绕过那些沉默冥思的神，孤独地在这窟里飞来飞去。是的，我也是神，却永远飞不出这一堂黑暗。
他终于老了，他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作画，他的手一直很僵硬的颤抖，只能开始收拾少得可怜的衣物。
他也不再是一个画师，他从军队中脱离出来，成了一个道士，他名叫王圆箓；他也不再是那个温情的男子，他的眼神变得呆滞无神。可我依然兴奋不已，因为在照亮的火炬中，他的眼神会变得像几百年前那样温柔。他会爬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你是我见过最传神的飞天。”
外国人颔首微笑。一切都平静了。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作画，在他的笔下，一点点出现了令凡人俯身膜拜的高贵祥和的仙境。不知道是漫天的风沙带走了他的青春，还是繁重的工作让他的身体过早老去，他很快白了头发，行动僵硬，只有在拿起画笔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才会熠熠闪光。
外国人临走之前，很意外的指着我对他说：“我也要把她带走，另外给你加一点钱。”
有一天来了一个充满探险气质的外国人，学者的模样。外国人充满善意的对他说：“我会把这些文献壁画带回佛教的发源地印度，这样可以更好的保护起来。另外我也会给你一些钱，因为我对你的行为充满敬意。”
宛如千年之前。
我依然不动声色地微笑着，飞舞着，给他以神的庇佑。他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快乐，有时他会休息一下僵硬的脖子，然后找到我的位置，爬上高高的脚手架，在黑暗闪动里安静的对我说：“你是我画的最传神的飞天。”
“算了，”他对外国人说，“这个飞天的画像你不能带走。我守着这里，希望有她来陪我。”
我泪如雨下。我疯狂的弹着不曾染尘的琵琶，绝望地飞舞，对着那个令我憔悴，令我欢喜的男人。
整个莫高窟，在我心中变得温情四溢。
一千多年后，我在黑暗里安静的抱着琵琶的时候，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琵琶在手中颤抖着，我几乎不敢相信，百年的轮回，他又来陪我了。
一千多年的岁月，石窟所在的地区被统治者反复争夺，已经被黄沙掩埋，不见天日。
他是个道士，但是毫无理由的坚持清理保护着这个地方；他并没有多少艺术造诣，却小心翼翼的看管着这里每一寸的土地。清末政府是无暇顾及这个角落，于是他孤独的坚守着。
有人叫我乾达婆，有人唤我紧那罗，把我归位于天龙八部之一。我闻香而起舞，为了帝释和众神的欢愉，也为了取悦自己——载歌载舞的时候，我会觉得天众的世界里充满了雨露花香。
一千多年前，一位年轻的唐朝画师造就了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哪块石头上留给后人景仰。当他勾勒出我的眼睛，我就柔和地看着这个男人。我甚至害羞起来，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涂点出我的身体。他的手，坚硬而又温柔。
众神无奈的看着我每天快乐的舞蹈，他们告诉我，人神的感情过于缥缈。对于我们的生命来说，这个含情脉脉的画师，也许只能存在于我们一眨眼的时间里，然后就会烟消云散了。
他走了。我只剩下了期待与守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