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了,她如枯木一样的手忽然从被子里探出来,死死地抓在我的胳膊上。她的手指上还沾着自己捂在被子里的排泄物。
紧接着,她拉开被子,得意地从里面掏出一个早已经坏掉的鸡腿,递到我跟前,鸡腿几乎戳在我的嘴唇上。
“囡囡,吃。”
那是几天前,隔壁床病号饭里的东西,她看到了,趁人家不注意,偷过来了。
我如遭雷劈,猛地跳起,转身就跑。
一种长期闷在胸腔里的痛苦让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几乎摔倒在楼梯下。
阿婆早不认识我了,她认识的囡囡已经长大了,大得会嫌弃她了。我不明白,她是那么骄傲的人,是骄傲得宁可冻死也不接受后妈嗟来之食的女人,为什么会给我偷鸡腿?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觉得她丧失了所有的尊严和体面,我觉得她活得生不如死。
人生太艰难了,活着不值得。
3
大病之后,阿婆丧失了一切元气和记忆。她像一具空壳般被带回了家,躺在床上,听人安排。
后来又过了五年,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工作了,在远离家乡的城市里。
我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我离她远远的,只要不看到她,就不用回忆起小时候的夏天,她弯着腰坐在小板凳上,用观音手困难地给我淘米做饭的背影。
后来我又一次见到她。她太瘦了,下牙掉光了,上牙因缺乏阻挡,畸形地一直生长,长得离谱。她蜷缩在被子里,没有人再和她说话。因为她已经听不懂了。
年轻时候的蚊帐、月光还有白面馒头早已消失在记忆的沟壑中。她只是活着,就像行尸走肉。
我回来,带着自己要结婚的消息。
我来到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终于能够直视她的双眼,看着她傻笑着流出口水的模样,轻轻地和她说话的夜晚。
我说:“阿婆,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对不起,我没能照顾你。我要结婚了,可我不敢把他带回家来,我害怕他看到你会嫌弃我。”
我说:“阿婆,我觉得你活得太痛苦了,你也让全家活得太痛苦了。阿公,我妈,舅舅,还有所有人。”
我说:“阿婆,你还有什么舍不得放不下的事?这个人间已经和你没关系了,有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走了会比较好。”
我说着就哭,我知道她听不懂。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互动过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敢大逆不道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把脸埋在她的手里,我知道自己还怨她什么。
我怨这个一直宠着我想着我的人,为什么会因为一场病就忘记了我?
三天后,我回去结了婚。我给阿公传了结婚照,他笑得合不拢嘴。
再三天,阿婆走了,因为服用了过量的安定。她是在睡梦里走的,正好92岁。清早舅舅第一个发现了这事儿,通知大家之后,很快收拾了她的衣服,把她送进了太平间,免去了别的检查。
老妈在电话里叹着气告诉我,阿婆肯定又发疯了,所以才会拿了一瓶的安定,一口气吃下去。
她说,走了也好,走了是解脱。可她还是难过。
我呆呆地挂上了电话,窗外有杜鹃含血横啼,我打了个冷战,抬起头看出去。
我觉得阿婆在遥远的地方,拄着拐杖看着我。
尾
被我这么一闹,宾客们提前离开了。酒席草草收场,我留下来给阿婆守夜。
阿公说这样也好,阿婆生前最疼我,我留下来陪她,她心里安乐,也好走完最后一程。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是罪人,我杀死了自己的阿婆。
家里本来是不想给阿婆办酒的,可因为她是高寿过世,想来沾喜气的人太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远方的三姑奶奶她二舅外甥,楼市口外卖菜的阿华都来撺掇,阿公也就答应了。
每个人说着差不多的节哀顺变的话,拿了阿婆的寿碗,端着在席中端坐,吃得尽兴。
阿公坐在阿婆的像下发呆,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老妈的眼睛红彤彤的,倒没流泪。只是在我走过去时拉着我的手,低低叹着气开口。
“唉,以后我没妈了。”
我的鼻子疼得厉害,仰着脑袋拼命往回吸那些酸溜溜的液体。身后的宴席热闹极了,在我家乡,老人走时来送的人越多越热闹,老人就走得越安心。
我抬头看着阿婆的黑白照片,她的双目呆滞,时光从她如空洞的眼中经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不敢看得太久,我怕她怪我。
我跟在老妈身边一桌桌敬酒,然后挨着阿公坐在最里面的饭桌上,盯着猪肘子发愣。
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92岁了,算喜丧啊。”
那话像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胸口,我的鼻翼扇动着,呼出的气息都带腥的血味。我疼得喘不上气。
我的阿婆走了,带着我所有记忆里的甜味和酸涩,带着我最后最恶毒的话语,毫无尊严地走了。可这些人说她的死是喜事,喜丧。
我愤怒得想要杀人,可我知道,这愤怒的源头指向的其实是我自己。
我跪在灵堂里,等一切安静了,我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脑子里震得晕晕乎乎的。
我没敢告诉任何人。
那天晚上,我让阿婆去死的话,阿婆听懂了。
可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不听,谁都不认识了,偏偏这句话就听进去了。
是因为这句话是我说的吗?是你最疼的小孙女的要求吗?是因为从小到大,你一定一定会满足我所有的要求吗?
我疼得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响头接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那声音就像当年远行前,阿婆拄在人行道上,急匆匆追着我出来的拐杖声,哐哐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