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日秋意正浓,在街道小巷游走的微风,裹着难以尽说的凉意,吹过茶楼的方木桌,吹起了姝月两鬓间的小碎发。
“秋入小城凉入骨,此言一点不假。”言罢,姝月缩了缩脖子,将凉薄的衫衣又裹紧了一些。
坐于一旁的慕凌越看得好生心疼,赶忙递过一杯新沏的热茶。
“先饮杯茶暖暖身子。”
姝月眼如含笑,转眸看向陆羽,笑问,“陆哥哥,这茶当不当饮,还得问问你。”
陆羽闻言,便放下手中书,先是看了眼姝月,又转头看看慕凌越,故作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借花献佛者古今甚多,这借茶献月,倒是难得一见。呆木头也是一番心意,你就饮了吧,这秋凉风寒的,暖暖身子也好。”
姝月听罢,眼睛笑弯出一道月牙,稚嫩的双颊间,隐隐透出了红晕,如皑皑雪地里的一束寒梅,迎着秋风,珊珊可爱。
只是陆羽这番话,让慕凌越有些不悦,他一向不喜欢被叫做呆木。不对,准确的说,是不喜欢被陆羽这么叫,要是姝月唤一声呆木,他心间准是开出一朵花。眼看被陆羽戏弄了一番,他自是不服气,顿时正襟危坐,俨然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对姝月说道:
“你瞧瞧,这所读圣贤书,全用于含沙射影,恐是难有大作为呀。”
姝月捧起茶杯,若有所思般轻抚陶瓷杯身,笑意依旧流连于双眸,声语柔情地说,“不会的,陆哥哥这么努力,早晚会考上状元的……”
“我若中了状元,就带你们上京城,见见人间繁华地。”未等姝月说完,陆羽先接了一句。
“你怎知京城就是繁华地?你见过吗?”
慕凌越自以为从陆羽的话中抓出了纰漏,正暗自得意。
“当然见过,每夜读至烛灭,闭眼时,眼前便浮现一座魏巍雄城。”陆羽边说边起身,摇头晃脑一番,缓缓续说道:“那里长街灯火如星,街上摆摊卖艺者,比比皆是,还有那楼宇森严的皇城,铁墙连至数里,内藏雄兵数万,民安国威,谓之繁华地,有何不妥?”
慕凌越竟一时语塞。
“你小子给我过来!”
陆羽正是得意时,陆天辰一声大喝,吓得他险些撞上茶馆柱子。
“怎……怎么了?”他以手抵唇,示意不要声张,然后一脸狼狈地往茶馆内堂跑去。
望着陆羽慌张的身影,慕凌越只是神清气爽。他提起茶壶,又斟满一杯,学做风流之士,细细品味,并不时发出叹词。
“陆哥哥该不会又要挨骂了吧?”姝月有些担心,小脖子伸得细长,顾不上秋风侵入,一个劲往茶馆里张望。
“别那么悲观,”陆羽一杯饮尽,宽慰姝月道,“陆叔叔虽严,但也不能老是骂他呀,没准只是打一顿呢,不碍事的。”
“呆木头,你别乌鸦嘴!”
慕凌越耸了耸肩,洋洋得意。不久,陆羽就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你没事吧?”姝月急切地问。
“没事。”
“那真可惜了。”凌越失望地回了一句。
“今早,爹爹让我将老茶叶煮一煮,我光顾着看书,竟一时把这事忘了,结果烧了半天的水……”
“噗!”凌越一听,捂着肚子狂笑,“姝月你说说,到底谁是大呆子。”
姝月朝慕凌越白了一眼,将手中尚有余温的茶递给了陆羽,安慰道:“不碍事的,再煮一次便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喝杯茶缓缓神,这杯我还未碰过。”
本就是自家茶水,陆羽也无须客气,接过茶杯,便一饮而尽。
“你……”见自己给姝月的茶被陆羽喝了,慕凌越就觉得生气,但也不好明说,便赌气不再说话。
三人围坐在方木桌旁,街对面丝绸店的店门已经敞开,见几个丫鬟模样的人走进去,慕凌越瞬间站了起来,连忙躲在陆羽身后,小声嘀咕着:
“那两个是我娘身边的丫鬟,可不能让她们见着我,不然我娘知道我没去书院,定要关我紧闭了。”
“我原以为呆木头天不怕地不怕呢。”
陆羽不觉笑了起来,姝月在旁,见慕凌越那副躲躲藏藏的模样,连忙用手掩着小嘴,将笑未笑。
“你们别笑了,要是被发现,我以后可就不好出门了,那吃亏的还不是你俩。”
“我们怎么就吃亏了?”
陆羽转了个身,正准备问问他,不料他竟连忙抓住了自己的双臂,惊呼“别动别动!”陆羽见此,也只好作罢。
“你想想啊,”慕凌越压低声音说,“我要是出不来,你俩整日待在一起,喝茶闲聊,很容易让人说闲话的。”
姝月听罢,被气得哭笑不得,用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娇骂道,“净胡说八道,这有什么闲话可说的。”
“就是,未到礼冠之年,这等事,与我们无关。”
陆羽应和道。但其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并不这么想。慕凌越刚才那番话,确实令他有些顾虑。他熟读四书五经,对世俗伦常之事,自是熟念于心。虽说与姝月是无猜之交,但终究也是男女有别,成天待在一起,确实不妥。
“那我不管!”慕凌越半蹲着,借着桌子的掩护,开始往前缓缓移动。到了最后一张桌子处时,才回过头,对他俩小声说道:
“快快,我们去别处走走。”
陆羽与姝月听罢,随之相笑对望,不一会儿,双双起身。陆羽将桌上的茶具收拾好,进屋跟父亲报备一声,姝月则站在原地,既不走近慕凌越,也不跟着进屋。
三人走至文泽街,见街口处围堵着一群人,人群里传出了锣鼓声响,慕凌越以为是杂戏表演,第一个冲上前去,小肉球在人群里竟穿梭自如,不一会儿便挤到最前。
“此曲为《百鸟朝凤》,乃迎亲婚娶之曲。”
陆羽刚说完不久,就见慕凌越穿出人群,一脸失望地说:
“原来是迎亲队伍,真是无趣!”
但姝月听罢,却不由得兴奋起来,连忙让慕凌越带自己去看看。凌越和陆羽一前一后,将姝月护在中间,三个人在人群里艰难挪步,勉强挤到了街道旁。眼前果然是一条长长的迎亲队伍,每个人都身穿喜庆的红色,远远望去,犹如赤龙蜿蜒,甚是热闹。
三人中,唯有姝月看得最入神。尤其是那顶八抬大花轿,着实令她痴迷。
那顶花轿由八人抬,前后各为四人,轿身朱红,远远观望,像一块嵌有胭脂的琥珀,上面镶有金玉石,在阳光下闪着琉光,十分夺目。轿子的顶部是一颗手掌大小的明珠,轿子四端分别刻有四大瑞兽,栩栩如生,再往下是由精选硬木雕琢而成的长方形轿身,上刻飞龙腾云和百鸟朝凤之纹,龙凤呈祥,真乃世间之良作。
陆羽见姝月看得如此入迷,心想她定是喜欢,便询问了身旁的路人。在吵闹的欢庆声中,他并未获知是谁成亲,但已然知道了此轿子价格不菲。
“你若喜欢,可以去我家,我娘亲当初就是坐这个轿子嫁入慕府的。”
慕凌越也看出了姝月的心思,这才说了这番话。谁知姝月并不理会,她痴望着大花轿,并不是羡慕轿子,而是羡慕轿中人,可以喜得良姻。
“待我考上状元,也让你坐这个轿子,可好?”
陆羽正襟对姝月说道。他稚气未脱的声音里,带有一丝羞怯,以及沉甸甸的期许。
“当真?”姝月蓦然回头,眸子间闪过喜悦。
陆羽坚定地点点头。一旁的慕凌越却着实看不下去了,他扯了扯姝月的衣角,连忙说道:“陆羽考上状元,那也是十年之后,再者说,能不能考上还未定——多半考不上,若你真的喜欢,何不趁现在?我今日就可以让你坐上这轿子。”
姝月摆了摆手,将衣角抽了回来,并未搭理慕凌越,而是朝着陆羽竖起了小拇指。
“那我们拉钩。”
“好!拉钩立约,绝不儿戏。”
“你们真是幼稚鬼!”慕凌越不服气地在一旁阴阳怪气。
陆羽伸出小拇指,轻轻勾着姝月细小的手指,慕凌越眼睁睁地看着两根手指渐渐弯合,别提多伤心了。为了挽回颜面,他不服输地伸出两根手指,自己与自己拉钩立约。
然而,这使得他的悲伤,更加悲伤。
02陆羽家的茶馆会在酉时闭馆,余下的时间,陆天辰会待在后厨烹煮茶叶,而陆羽则依月色而定。若月光朗照,他就去离茶馆不远的杨柳坡,在那儿借月读文,直至倦意袭来。
今日与姝月立约之事,一直萦绕在陆羽的思绪之中,挥之不去。他暗自悔恨,真不该如此草率,若考不上状元,岂不成了负心人。
想至此,他读书之心愈加迫切,未等至酉时,就跑去了杨柳坡。半轮新月斜挂在柳梢之上,皎洁的月光轻泄而下,陆羽觉得心中杂念像被冲洗了一番,消失无痕,唯有郎朗读书声,环绕在耳。
由于秋意渐浓,陆羽身上只穿一件衣料轻薄的麻织长衫,风钻进衣服,冰凉之感游走于肌肤之上,使得他瑟瑟发抖。为了能使身体暖和,他边走边读,不时摇头晃脑。
正当他渐渐适应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姝月的喊声。
“陆哥哥!”姝月一路小跑,手中提着一条浅黄色的披帛,吐息微喘。
“见今夜月色清朗,想你一定在这,果然被我猜对啦。寒夜风凉,你穿着这身轻薄的衣裳,可别冻着了。”
姝月说罢,将披帛披到了陆羽的肩上,不一会,陆羽的身子如沐暖流,连脉搏也跳得更加有力。
“这秋夜寒凉,还让姝儿为我送帛取暖,实在有愧。”
“陆哥哥别这么说,其实我也有私心啦。娘亲不许我读书,说是女儿家当学刺绣女红,才是正道。可我不这么认为,要像陆哥哥这般学识过人,意气风骨,才算得是正道。日后,我想多多观读陆哥哥念书诵文,希望也能有所获益。”
姝月说得认真,表现得也很认真,早已选了一处,静坐在旁,等着听陆羽读文。
“姝儿惠若兰心,若能督我学习,我定是求之不得。”
月上柳梢,两人斜坐于杨柳坡上,陆羽放声诵读,姝月则不言一语,细细倾听。时间一久,姝月不免有些走神,她时而看看月,时而看看陆羽,看月时,双眸迷离,看陆羽时,神魂迷离。
也不知陆羽是否有意,他原本诵读《论语》,竟不知何时读起了《诗经》。
“死生契阔,与之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陆羽逐字停顿,声情并茂。
“陆哥哥可否解释一下?”姝月膝盖微曲,双手托腮,痴痴地望着陆羽。
“意为生死在所难免,我愿与你立下誓言,一生执你之手,从此生死与共。”
“好美的一段话,就像我们今日立下的誓言吗?”
“嗯……算是吧。”
飒飒秋风起,两人皆已沉默。
“如果……”陆羽忽然垂下眼帘,心似有千般愁绪,言语低沉地问道,“如果我考不上状元,许不了你八抬大轿之约,你将作何感想?”
“陆哥哥你看今日月亮美吗?”姝月答非所问,抬头望着月亮。
“月明如水,静美不可言喻。”
“那若此时云遮月隐,陆哥哥又将作何感想?”
陆羽见姝月浅笑盈盈,一眼便看出她话中真意。
“与姝儿赏月,无关风月如何。”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到了戌时,陆羽将姝月送至家门,而后踏月而归。
“你小子今天回得够早啊。”
陆羽刚踏进家门,陆天辰便喊住他。话说这陆天辰的制茶之术,算得上是祖传的手艺,奈何陆羽不喜茶道,只好读书,起初颇令他为难。陆羽娘亲在世时,最支持陆羽读书,她相信有朝一日,陆羽定会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如今她已逝世两年,陆天辰决定让陆羽念书,也算是圆亡妻之愿。
“今日风大露重,就先回来了。”陆羽边说边往屋内走去。走至半程时,他才发现肩上的披帛还未取下,而陆天辰自他一进门便看见了。
“言之有理。姝月身娇体弱,自是经不住寒夜,早些回来也是应该的。”
“爹!”陆羽早已羞红了脸。
“好了好了,不说便是,看你急的。”陆天辰以颇为嘲弄的神情看着他,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姝月只有你一人说得,人人都说不得,好一个霸道小书生。”
“不理你!”陆羽气冲冲地甩下一句话,便回屋去了。
陆天辰是看着姝月和陆羽长大的,两人可谓是两小无猜,如今姝月又如此懂事,会照顾人,他自是对她百般喜欢。要不是自家一贫如洗,他早就备好彩礼,去定下这门婚事。
“对了,”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朝着屋内喊道,“明早若姝月来取这披帛,你记得把我今夜炒的茶叶一并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