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岁那年，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场离别。
那天，拖拉机啪啪啪啪啪啪地冒着黑烟，开在乡间小路上，载着西西和她的爸爸，拖拉机上还有两个比西西人都大的大布袋子。
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跟上拖拉机，问，西西，西西，你要去哪？
西西站起来，凑近我，冲我喊，小七哥哥，我们回家啦。
我说，你们的家不就在我家旁边吗？
西西说，爸爸说那是租的房子，不是家，我的家在山里，那边有很清的水还有很多树。
我说，那你还回来吗？
西西说，爸爸说以后我考大学还可以考到这边来，不过不是在乡下，在城里。
西西说完这句话，拖拉机突然加速，我怎么费力蹬车都赶不上。
随着那股渐渐远去的黑烟，我的童年被一劈两半。
有西西的童年，和没西西的童年。
在我记忆最开始的地方，西西就是我的邻居。
西西的爸爸妈妈从外地来我们家乡打工。
在上世纪末，盲目自信的苏南人民藐视一切外来人口，不管是不是来自江北，一视同仁，将他们称呼为“江北佬”。
我经常听到爸爸妈妈称呼邻居为“江北佬。”
“这两个江北佬又在吵架。”
“这江北佬的老婆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江北佬说话真是难听。”
……
那时候我还小，家长们议论的话题还离我很遥远，我也不懂什么地域歧视，我只知道，隔壁有个很可爱，很腼腆的小姑娘，叫西西。
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到傍晚，西西就出现在我家门口，倚在我家的门框上，扭扭捏捏的，妈妈以为她是想吃我的零食，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我妈都会把我的零食收起来。
而我，天生善良，没有受到母亲吝啬的侵蚀，偷偷拿块巧克力塞给她。
西西推推我的手，说，小七哥哥，我不是想吃你的巧克力。
我说，吃吧，没关系的，我不会告诉我妈的。
西西说，我不能吃，妈妈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迟疑了一秒钟后，西西又说，妈妈还说，如果我不听话，就不要我了。
这时候，西西家传来一个女人的咒骂声：你个没用的东西，为什么别人家的男人能赚七八万一年，你就赚三四万，你是比别人少条胳膊吗？我跟了你真的是到了八辈子霉了。
那女人的声音很大，我和西西都听得很清晰。
西西抬头看我一眼，眼里全是泪水。
那时候西西才四岁，就知道怎么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西西说，小七哥哥，能不能在你家待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爸爸妈妈不吵了我就回去。
西西坐在我家的客厅里，很沮丧，一直认真地听着隔壁的动静，给她放的动画片一秒钟也看不进去。
一直到八点多，隔壁安静下来。
西西站起来，确认没有吵架声后，戳戳我说，小七哥哥，我要回家了。
此后一连好几天，每天傍晚，西西来我家坐一个小时。
大概是西西的妈妈吵一个小时之后就没力气吵了。
西西问我，你爸爸妈妈不吵架吗？
我说，吵啊，谁的爸爸都吵架的，没事的。
西西瞪着两个水灵灵的眼睛问，真的吗？
我诚恳地点点头。
一连吵了大半个月，西西的妈妈抛下丈夫和女儿离家出走。
那一晚，吵架创造性地持续了两个小时。
西西从八点开始哭，哭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到隔壁安静下来，回家一看，满地破碎，爸爸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那一晚，西西没有哭，四岁的西西，知道忍住泪水，走到爸爸的身边，轻轻拍拍爸爸的肩膀。
妈妈走后，西西有时候会问我，小七哥哥，你觉得我妈妈还会回来吗？
我说，会的，我妈每次离家出走都回来。
那些年，我和西西，不会明白，有些再见，就是最后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