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归途,10块一公里

2018-06-28 18:00:05 作者:网易人间

长途转运危重病人,虽然市场需求非常强烈,但一直属于当地120救护车不愿意做、私人想做却不合法的灰色地带。

《最后的归途,10块一公里》by 网易人间

《落叶归根》剧照

病重的人都希望在大城市里找到奇迹,但当治愈无望、或者需要长期治疗时,回家又会成为病人们迫切且唯一的选择。

身体尚未衰竭的病人尚可以坐飞机或者火车,病情严重甚至奄奄一息的,则需要借助救护车。医院系统的公共120救护车主要服务于本地,收费高,不愿意跑长途,所以市场上就出现了大量的“私人救护车”。

我同村的一位堂哥看到了商机,就从别人手里转租来一辆救护车,在上海专门跑长途转运危重病人。

安排好的葬礼,要准时到达

2015年冬的一天,中午12点多,我正在外面吃午饭,突然接到堂哥的电话。

堂哥说有个人打电话找到他,希望用下他的救护车,把病人从北京拉回甘肃天水。但堂哥远在上海,只能帮那人联系了一位北京的“同行”。整个行程1400多公里,按每公里10元钱收费,事后堂哥抽成1000块。虽然找妥了转运人,但还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去现场帮忙张罗一下,他就想到了我。

下午1点半,当我急匆匆赶到位于北京西三环外的一家综合医院时,病人家属正在住院楼的大厅里争吵。

原来,由于病人的尿毒症发现得比较晚,发现时就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好在家里经济条件还算可以,病人的丈夫就和自己的哥哥一起,把妻子带到北京来看专家,希望能有神医妙手回春。可天不遂人愿,当专家们看到病人全身脏器几近衰竭时,纷纷表示无能为力,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到医院的时候,病人已经彻底昏迷,虽然脉搏还有微弱的跳动,但离撒手人寰也就几个小时的事情了。

兄弟二人一直争执不休。哥哥很瘦,穿着一身西服,脸上满是疲惫,头发乱糟糟的;弟弟身材魁梧,身上的夹克有些脏,似乎不太愿意说话,一直把头埋在手里。

哥哥告诉我,虽然家里条件不错,但是为了给弟妹看病,几乎已经花光了全部积蓄,而且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如果仅仅是为了回家安葬,就花上1万5的路费,对这个家来说压力实在太大了,但弟弟又是个倔脾气,怎么都不听劝。

听到哥哥这话,弟弟突然抬起头,梗着脖子说:“哥,其他事我都可以听你的,但这个事不行,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北京!”

弟弟说,两口子从谈恋爱开始到现在,一直如胶似漆,从没红过脸。现在老婆在北京病危,如果不赶快用救护车拉回家,就只能等死后在北京火化把骨灰带回去,那样不仅他自己接受不了,也没法向岳父岳母和孩子们交代。

下午3点,在兄弟俩还在争论不休的时候,医院的护士过来说,病人连微弱的脉搏都没有了,如果还不赶快做决定,医院就要通知殡仪馆过来拉人了。弟弟赶忙去找大夫求情,希望能再通融一些时间,容他们再考虑考虑。

见兄弟俩犹豫不决,我就先离开了,让他们决定好了再联系我。

出了医院,我给堂哥打了个电话,问价格上还能不能再降一些——价格太高,他们实在难以下定决心。堂哥却告诉我,这兄弟俩在找到他之前,也找了一些其他救护车,价格都比堂哥开得高多了。

其实按理说,这兄弟俩最应该找的是北京医院的正规救护车,但从北京跑趟天水,一来一回至少3天,一路上人可以休息,但车不能停,需要两个司机轮换,非常辛苦。另外,官方救护车要价也高,按规定每公里20元,不能讲价。而私人救护车虽然名义上是私人的,但其实也是从外地正规医院租借的,租借本身有成本,要价也只有正规医院救护车的一半,再加上过路费和油费,其实利润并不高。

“这价已经是底线了,再低的话,就没有人愿意接活了。”堂哥说。

果不其然,5点左右,我接到了那位弟弟的电话,说他们决定还是用救护车尽快把人拉回老家。见面时,哥哥又说希望价钱能够再低一些。我给他讲,我们的价格已经是最低了,如果能找到更便宜的,直接换就行。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还是找你们吧,也就只能这样了。”

出了住院楼,我立即和救护车人员联系,让他尽快把车开到楼下,病人要现在就转运。

没想到司机告诉我,现在北京严禁外地救护车转运病人,所以,他的救护车一般都停在西四环外的停车场里,要我先用小轿车将病人从医院拉过去。

我将这个情况告知家属时,他们没有反对,只要能立即走,先坐一段小轿车也无所谓。

晚上6点,我找来的司机把轿车开到了住院楼门口,可等了半个多小时,都不见病人出来。我打电话催促,才得知病人已经没了心跳和呼吸,医生要坚持其在北京火化,不让拉回去。可家属还是不接受,又是求情,又是找老乡托关系,只求医院能通融一下。而且老家那边已经在准备办后事,计划第二天晚上到家,第三天一早直接下葬。

架不住家属的苦苦哀求,最后医院还是准许他们把人拉走了。

用担架床将病人推出来的时候,家属已经给病人换上了大红色的新衣新鞋。病人已经不能坐立,身体有些发硬,轿车又比较小,后座无法让她横着躺,家属有些不知所措,也舍不得用劲往里推。最后还是轿车司机抱着病人硬推,直到把身体弄弯了,才勉强关上车门。

出了医院,不大一会功夫,就到了救护车的停车场。交接妥当后,救护车司机让家属签协议,先交1万5,每公里10元,按导航显示的距离收费,多退少补。家属还想再讲一下价格,被司机一口拒绝,家属没再说什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折腾了一天,都还没吃饭,现在就想赶快回到老家。”

司机带了一个助手,助手懂些医学常识,可以处理一些突发情况,在路上还可以轮换开车。病人家属则根本没打算休息,为此,专门带了十几罐红牛。

司机临出发前还拉着我说,虽然1万5看着不少,但救护车耗油大,回来又要跑空车,油费就要3000多,过路费也要将近3000,扣掉车辆损耗和租借成本,最后真落不下多少钱,“而且这3天多就别想着休息了”。说完,司机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晚上7点钟,北京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开往天水的救护车终于出发了。

3天后,我给那个救护车司机打电话询问情况,司机说,去甘肃的路比较顺利,没有耽误下葬时间,但是回程时遇到大雪,高速封闭,所以只能在国道上慢慢跑,“现在离北京还有500多公里”。

“虽然路上滑,还是想尽快赶回去,马上就过年了,多跑点活,也好回家过年。”

转运病人,同时搬家

堂哥告诉我,其实用私人救护车的不一定是有钱人,他拉的病人中,许多都是出来打工的人。这些人年纪不大,但常年在外地打工,往往不会定期体检,一出问题一般都比较严重,“有的是工地事故、交通事故,有的是脑梗、心梗”,虽然通过治疗暂时保住了命,但身上插满管子,离不开医疗器械的支撑,加上在大城市治疗费用昂贵,只能回老家治疗。

2016年春节,正月初九,堂哥接到一个电话,询问是否可以跑一趟四川达州,有个病人需要尽快转运,价格高一点也能够接受。当时堂哥正带着孩子玩,并不想接,就一再推脱,让对方再去问问其他人,可病人家属还是一再坚持。

原来,春节期间业务少,那些平时开救护车的外地司机好不容易回家团聚,一般都要到元宵节前后才返程。病人家属问了好几个,都说还在外地老家,一听说堂哥在上海,便紧抓不放,价格还是一公里10块。

堂哥开着救护车到了医院,家属正在住院楼下等待。那是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女人,穿着廉价的羽绒服,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头发杂乱,四川口音。

女人对堂哥讲,他们两口子一起来到上海,在当地一家电子工厂打工,每月一共能有7000多块钱的收入,省吃俭用,一年也能存个5万左右。家里有两个孩子,学习成绩都不错,老大已经上了大学,老二正在读高中,花费不小,挣得钱基本都寄回老家供孩子上学了。

临近春节,为了能多赚点钱,夫妻俩让老大带着老二来上海一起过年。初五,工厂说有订单,加班费可观,男人就赶去厂里上班,又主动要求下班后再加班。就在他干完活,站起来准备回家时,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幸亏当时有工友在身边,赶快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需要立马做开颅手术,手术后在ICU病房住了3天,总算把命给保住了,可意识还不清醒。

短短3天,就已经花去了6万多块钱,医生说,后续还需要较长时间治疗,费用非常高。他们找工厂协商,要求赔偿,但工厂表示丈夫病发时属于下班时间,加班自愿,再者脑溢血并不属于工伤。几经协商,最后工厂才象征性地给了5000块钱慰问金。

这个时候,女人犯难了:继续在上海治疗,虽然效果好,但现在已经花光了积蓄,如果女人去医院照顾,一家人就彻底没了收入来源;老家虽然医疗条件差了一些,但费用低,又有农村合作医疗可以报销一部分,老二在县城念书,得空还能搭把手照顾一下。

女人决定尽快把丈夫送回老家。

病人当时的状态非常脆弱,即便要进行长途转运,也离不开呼吸机、监护仪、微量泵等医疗器械。上海当地医院的120救护车资源紧张,怕本地病人需要的时候就会无车可用,都不愿意跑到四川一趟。

就这样,女人经人介绍,找到了我堂哥。虽然1700多公里的距离需要1万7千多元的费用,但女人还是咬咬牙接受了。

价格之前已经谈妥,女人也没再提出什么异议。不过在将病人从病房推出来的时候,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找堂哥商量,能不能让两个孩子也跟着救护车一起走,这样他们回老家之后就不用再回上海了——她已经把上海租的房子退了,“现在大包小包都在医院的走廊里放着呢”。

堂哥犯难了:救护车虽然大,但里面有很多设备,空间非常有限,一般只允许带1到2名家属。堂哥和女人商量,能不能让孩子们自己坐火车回去,女人说钱都花光了,救护车的费用还有一部分是找老乡借的。

无奈之下,堂哥只好把插满管子的病人安置在救护车上之后,又帮着母子把5个大箱子也尽可能地塞进了车厢里面。东西太多,3个家属无法都坐在后面的车厢里,最后只好让老二坐在了驾驶室里。

一路上非常顺利,家属也很配合。停车吃饭的时候,女人告诉堂哥,他们夫妻俩虽然到上海打工多年,可还是保留着老家的饮食习惯,经常腌制一些腊肉。之前男人偶尔也说过自己头晕,但当时两个人都没当回事,以为是上班久坐引起的,一直舍不得花钱去检查。

后来医生告诉她,经常吃腊肉容易引起血脂升高,久坐血流不顺畅,又多年不进行体检,所以男人一送进来时,状况就比较严重了。

说到这里,女人神色有些暗淡:“谁不知道经常体检好啊,可我们只是打工的,没有保险,公司又不组织免费体检,花的钱都是自己的,有那钱还不如给孩子买些书本看哟!”

到了达州,把病人送到当地的县医院,交接妥当后,女人长长舒了口气:“回到家,感觉就是踏实!”接着她非要请堂哥和助手吃顿便饭,但堂哥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就谢绝了。

回到上海收拾车子的时候,堂哥发现车厢里落了两块腊肉,赶快给女人打电话。女人说:“那是特意留给你们的,尝尝正宗的四川腊肉!”

她又一再感谢堂哥他们把丈夫送回了老家,说现在在医院有不少亲戚过来帮忙,费用也一下子少了许多,终于不用整天过得惊慌失措了。

医院门口的拦路虎

堂哥说,长途转运危重病人,虽然市场需求非常强烈,但一直属于当地120救护车不愿意做、私人想做又合理不合法的灰色地带。政策上的禁令,反倒催生了地下势力的博弈,甚至在个别医院,病人的长途转运业务一直被一些人把持着,只有他们“认可”的救护车才可以转运病人。

2017年12月的一天中午,有熟人给堂哥介绍了一单从上海到吉林长春的生意,已经谈好了价格,2200多公里,每公里8块钱。家属要求马上出发,正好堂哥没什么事,就带上助手赶往医院。

网易人间
网易人间  作家 网易新闻非虚构原创栏目《人间》,微信公众号人间(id:thelivings),微博@网易人间。 投稿、合作请致信:[email protected] 以叙事之美,重建我们的生活。

专利公司的老油子们

17年了,到底是谁在害我

散户5年,我是如何一步一步成为韭菜的

我们都是挣扎在一线的公司蝼蚁

两记耳光,打出一个少年毒贩

相关阅读
爱情双子座 遇见你很美好

喵小姐和木头第一次相遇在是大一的平安夜。 宅女喵小姐被宿舍闺蜜强行扯着内裤去参加同班同学的生日聚餐。而一向独行的木头以寿星高中同学的身份,很意外的也混了进去。 两个人的命运因此产生了交集,如同流星在刹那间相撞,随后青春的小宇宙就轰然爆发了! 当天傍晚,木头和一帮男生从学校北门往饭店走,在拐角的街口遇到了一群欢声笑语的女生。这些男生和女生都是一个班的,很快汇成了一大群青春侧露的男男女女。 当时...

袁洪二三事

01 5月中旬的时候,袁洪找到部门经理,提出离职。这时候部门里已经很多人早就都知道袁洪有跳槽的打算。在三线城市,几乎没有像样的大企业,大多人还是有这样的想法,国企还是很靠谱的。大家都以为袁洪最近可能就是心里又有波动了,因为从入司他就是个牢骚型员工。 这天竟然是真的要离职了,大家一阵的唏嘘。袁洪个不高,不到170,小眼睛一笑就成了一条缝,偶尔眼光闪烁不知道心里又在琢磨什么事。这不在经理办公室又...

【书信】十八年了,我终于想要放手了

嗨!宸海,我是梦影。 我要走了,离开这个有你的城市,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最后一次。公司以后你要自己打理了,小李可以替代我的位置,我已经把我的工作跟她交接好了。你一定要幸福。 爱你那么久,我真的倦了,你终究不属于我。我以为我有机会可以和你厮守一生,从十二岁遇见你到如今,整整十八年,我从未曾走进你心里。 我爱你,你从来不曾看见,我一直以为,我再努力一点,我再对你好一点,你就能看见我。可是在...

担心,是我们送给别人最烂的礼物

二零一七年十一月五日 星期天 晴 记不清是哪个心理学家说过:如果一定程度的担心包含爱意的话,那么过度的担心就等于诅咒。 其实作为父母,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孩子的方方面面:小的时候担心他们长不大;上学了担心他们学习不好,将来没有好前程;等到有了好工作了,又担心他们找不到好的伴侣;眼看着结婚了又担心他们会生个啥样的孩子;等有了孩子了又担心…… 担心这担心那,永远怀揣着担心,直到到自己闭...

乘坐公交车的人

63路公交车行走在这座城市的两条大动脉上,串联着城市最偏僻和最繁华的城区

阿呆与三姐夫的战争

那一年,秋天来得有些急,白杨树一半在绿色里苟延残喘,一半在金黄中飘扬。风稍一用力,黄豆就荡起风铃。沙啦啦,哗啦啦的。 还说什么呢,这个时候就进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抢收季节。 吃过午饭,已经挥舞了一上午镰刀的阿呆,腰还没来得及沾一下那热乎乎的土炕。 就听嫂子喊:"阿呆,快走吧,黄豆一刻也不能耽搁了,趁着天有点儿阴,豆荚不能炸开,多收割一些。" 然后把磨好的镰刀递给阿呆,两个人一起向田野里走去。 ...

那是我兄弟

我猜想:在决定柴氏兄弟孩子的性别时,送子娘娘可能正在发烧。因为她发出的命令,违背常识,倒像病患的梦话。 送子娘娘对老大说:男孩 男孩 男孩 。。。。。。。 老大一共收获了七个儿子。当得知第七个孩子的胯间仍有一个小把儿时,他愁眉苦脸的说:我这辈子也当不上外公了。 他甚至不去仔细瞅一眼那个浑身紫红的婴儿。独自登上土岭,锄了一下午的地。他用这一次次对地球小小的攻击,排解心中的失落。 送子娘娘对...

双手揉弄两只绵乳 大婶的黑毛—深宫风云之铿锵玫瑰

我略一思索,回转身去,只见各人脸色阴晴不定,白衣男子同那吹箫男子,是一幅拭目以待的表情,天心公主秀雅的小脸上则露出了担忧与不忍之色,我不禁回天一个安心的微笑。再看

言情后花园©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