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八岁开始长大成人的。
八岁那年的冬天,直到腊月,才迟迟下了第一场雪,我们总在期待雪,像期待雨一样。雪下的很大,却抵不过越来越暖的气候,雪落地即化,村里的路哗哗淌水,树前檐下也是滴滴答答个不停,如果不出门一定能听出春天的轨迹。那天我堆在大门口的沙土城堡塌了,不是被雪水浸塌的,而是来自一条狗,此后,我再也没原谅过狗。
妈妈一直没漏出迹象,她总是一个样,爱笑,话多,教我堆沙土城堡,周到的照顾每一个人。
也许是有征兆的,如果有人更在意她的话。她每天仍旧早起,给妹妹换尿布,冲奶粉,给爸爸和我做早餐,然后,爸爸去上班,我去上学,她会和妹妹度过平凡但不会相安无事的一天。
“你今天背唐诗了吗。”我整个的童年都在妈妈的这句教规里埋葬着。我会背很多唐诗,真的很多,当然,也只是童年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只有我们家的电视机像一个空匣子,从来不放进东西,也拿不出东西。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又去哪里了?今天的唐诗背过了吗……”这是记忆里妈妈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经常逃跑,妈妈经常追问。路线其实很固定的,像一张死地图。不是偶尔去小伙伴家,玩各种玩具和电子游戏,就是到河沟里找根本不存在的鱼,不是偷偷的捞一瓶子蝌蚪,就是在门口堆很多的沙土城堡,或者我就这么坐着,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看看天。妈妈会为此打我,有时候她也根本注意不到我做了什么。
那年冬天来了很多客人,比如不拉,一只妈妈非要留下的流浪狗,我讨厌它的毛发浓密,讨厌它吃很多零食而我没有,讨厌它见到人就吵吵闹闹,而我也怕它咬我,谁会真的相信一只有牙齿的生物不会咬人?连我都会咬人,它肯定也会。它真的咬人了,那次不拉跑出去和另一只狗打架却咬了半路跑出来想要劝架的一个男人,不拉差点被这个男人打死,爸爸花了不少的和解费才捡回了不拉的命,这是条惹是生非的狗,但它比我得宠,当然我最恨它推倒了我的沙土城堡。那是个诅咒。
后来妈妈还抱回来一只小猫,听说会抓老鼠,所以每一天她都像个功臣一样吃饱了就睡在沙发上,根本不用做任何事。
我童年的世界充满了矛盾。总在疑问,却一无所获。谁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是动物吗?怎么会不再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他们只要撒娇几下就可以获得食物,而我还不如他们,我需要背很多唐诗,妈妈也不会满意。
在硕硕阿姨没来之前,我根本没有发觉日子还会有什么变化,总以为这样的一天就会是一生。从未见过妈妈打扮自己,她常蓬乱着头发上街,有时候穿着油巴巴的衣服到学校接我放学。其实,她身材纤细,生完两个孩子稍有走样,但也不妨碍她衬起任何一件利落漂亮的衣服,而妈妈的面容我一直觉得很淡,像古画里的女人,眉浅,眼单,嘴唇薄而小。好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上,她自己硬生生的画了几笔上去似的。
“明天我去看你,给你带了很多好东西。记得到车站接我啊!”电话那头说完就挂断了。
“是你们的硕硕阿姨,我的大学同学。她要来看我,你要懂礼貌,你已经长大了是不是?”妈妈兴奋的对我说。她似乎很得意,超乎寻常的喜悦。我第一次见她翻箱倒柜的摆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把一件件不知道放了几年的衣服摆在床上沙发上,她挑来挑去,似乎都满意,似乎都不满意,她总是这样,是或不是,对或不对,都一个样。
硕硕阿姨第二天并没来,妈妈还是穿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紫色毛呢连衣裙,看起来已经不流行的款式,也化了我从未见过的妆,嘴唇有点红的过于油腻,显得她很老,我好想让她把脚上的运动鞋换掉,丑死了,但我不会告诉她这些的。
妈妈的得意快要消失的时候,硕硕阿姨终于来了,到底在他们通话后过了多少天我忘记了,那天放学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两个女人叽叽喳喳的聊天声,时不时的还伴着几声刺耳的尖笑,是妈妈的笑,我确定是。
“一定是那个硕硕阿姨来了”。这句话在脑中不停的翻转,像个魔咒阻碍了我推开家门。而是,命令我在门口的石墩上坐着。
那天的夕阳已经不属于我了,远处天边的云红到发紫,像极了妈妈的紫色裙子,但没一会它们也随着落下的夕阳一头扎进了西山里。天边只有星,没有一片云了。是下班回来的父亲,带我进了家门,好像一把魔咒的钥匙,非要这样不可,如果没有引领我无法进门见外人,我没有资格一样。
我一进屋,就看到妈妈穿了一条紧身牛仔裤,一件很短的红色羊毛上衣,隐约的漏出了她爬满妊娠纹的肚皮,嘴唇粉粉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少女感,脚上还是那双运动的鞋,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穿着很令我恼火,一种骨子里的羞愧感。而旁边化着精致妆容一身葱花绿的人就硕硕阿姨。
硕硕阿姨跟我打招呼的方式同妹妹打招呼的方式如出一辙,“呀宝贝,饿饿吗?要不要喝水水?你嘟嘟的好可爱啊,哈哈哈。”一堆瞧不起人的字眼。
日子突然停顿下来。
整个房间都被妈妈和她同学的身形侵蚀,每个人都无处可逃。
“明天带两个宝贝去游乐场玩吧?我来时的路上看到一家挺大的游乐场,也不算远。”硕硕阿姨的提议让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跳跃,她忘了曾经少有的两次游乐场之行,怨声载道的那个女人是怎么熬过疲惫和绝望的。她一定中毒了。
“好啊,好啊,我们也经常去,就是得给孩子提前准备些用品,你都不知道,她们有多费神。”
为什么妈妈说起谎来一点也不会打乱自己的节奏。我就不行?
我是想去的,但有种绝对的抗拒已经扎根萌芽了,“如果她们邀请我,我一定拒绝。一定。”躺在那张嘎吱作响的单人床上,我甚至都要发起誓来。
很晚的时候,妈妈他们还在说着其他的我很难听懂的话,耳边的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膨胀声折磨的我睡不着,那声音是从搅碎机到电风扇再到雪水融化渐退的过程。后来,我觉得,人还是要长大的,长大之后才可以住进有隔音的房间。
我很难开心起来,妈妈成了我心情的敌人。她一开心,我就难过极了。
爸爸突然决定请假,开车带我们去游乐场,这件事很盛大吗?爸爸春节都不会请假的。
“其实我也想有个孩子,女儿儿子都好,你看你们多好,两个可爱的宝宝,这才像人生嘛!”硕硕阿姨的口气里像是嫉妒,也像是赞叹,没人真的能分辨,但我一直会觉得别扭。
妈妈的抱怨总是止不住,“别这么说,你看你多自由,天南海北,想去哪里就可以去,也不需要时时费神,像个时钟一样为了孩子不停的转。”
“小样儿,不知福。有孩子才算是个家庭,像我们,两个人,恋爱久了,也没什么可谈的,俩哑巴同一屋檐下,住久了都觉得奇怪。对了,我们已经协商好离婚了。心里觉得轻松多了。”
“真的吗?你别这么儿戏?”
当时妈妈的眼神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羡慕,她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奇怪的兴奋声。
我们的血缘中都没经历过破碎的家庭,我很难理解离婚的概念,妈妈似乎也是,但她在兴奋什么?当天游乐场里人很多,是那种大人比孩子多的场面,很多看起来的情侣,或者一个大家庭祖孙三代只领着一个孩子,或者只是老夫妻俩,到处充斥着成人的斤斤计较,售票处,排队处,出入口,厕所中……